“他连问一句……都没有吗?”
刘盈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窗外拂过竹叶的风,却带着一种能将人心都冻结的寒意。他坐在东海城议事堂的侧椅上,晨光透过木窗,将他过分苍白的脸照得几乎透明。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抄录的帛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上面是萧何刚刚破译的、来自汉中刘邦写给心腹将领夏侯婴的密令。
帛书上的字句冷酷得如同三九天的冰锥:
「…盈儿流落在外多年,心性已失,行止不堪,非吾子也…凡有其消息,不必上报,亦无需接济…若其胆敢归返汉中,可视同敌探,立擒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在刘盈的心头。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将他扛在肩头看社火的温暖,想起母亲去世时父亲抱着他无声流泪的夜晚……那些模糊却珍贵的记忆,在这份冰冷的“弃子令”面前,碎成了齑粉。
赵政坐在主位,没有回答这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刘盈,看着这个少年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孩子的星光彻底熄灭,被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难以置信和最终死寂的冰冷所取代。
萧何站在一旁,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墨影如同雕像般立在阴影里。
刘盈没有再哭,他甚至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酸。他松开手,任由那帛书飘落在地,声音沙哑而空洞:“我原以为…他至少会派人来骂我一句…不肖…或者,假意安抚,骗我回去再…”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明净的天空,仿佛想从那片蔚蓝中找到答案,最终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汉中,王府前厅。
气氛肃杀。刘邦高踞主位,面色阴沉如水,下方文武分立两侧,噤若寒蝉。一名在刘家侍奉多年的老仆,此刻正跪在堂下,浑身颤抖,额头顶着冰冷的地砖。
“大王…老奴…老奴只是听说…盈公子在东海似乎…似乎处境不佳…能否…能否派人稍作打探,或…或传一封家书安抚…”老仆鼓足毕生勇气,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放肆!”刘邦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跳,他霍然起身,指着老仆厉声喝道,“我刘邦的儿子,当随我提三尺剑,立不世功!岂是那等苟安于敌营、认贼作父的孬种?!此子心志不坚,早已被我逐出家门,与我汉中再无瓜葛!谁再敢妄议,视同叛逆,与此仆同罪!”
他目光如刀,扫过全场每一个将领和谋士的脸,声音斩钉截铁,传遍整个大厅:“都给我听清楚了!刘盈,已叛离汉中,是敌非友!此后谁敢再以‘公子’称之,或与之私下往来,休怪我军法无情!”
命令一下,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将那哭喊求饶的老仆拖了出去,很快,外面便传来了沉闷的杖责声和凄厉的惨叫。厅内众人,包括一些原本对刘盈尚有几分同情的老臣,此刻也都低下了头,心中寒意陡生。
而在王府的另一处隐秘角落,陈平正对几名心腹低声吩咐:“…把之前准备好的账本散出去,要快!就让所有人都知道,是那胡贾利欲熏心,私吞了购买东海特产的款项,又因与赵政旧怨,才铤而走险,私自弄毒意图报复…与我们,与大王,毫无干系!”
汉中城外,一处破败的驿站。
张良独自坐在积满灰尘的窗边,夕阳的余晖将他消瘦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手中摩挲着一卷边缘已经磨损的陈旧木简,那是当年刘邦与他初遇时,赠予他的《运筹策》,象征着一段风云际会的开始和对“平定天下、还于旧都”理想的共同追求。
桌上,放着一封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送出的劝谏草稿。他本想劝刘邦,虎毒尚不食子,如此公然弃子,不仅寒了人心,更失天下望。
然而,王府前厅那冷酷的宣言,以及市井间迅速流传的、指向胡贾的嫁祸之言,如同一盆冰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浇灭了。
他看着木简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字样,又想起刘邦如今的多疑、暴戾与不择手段,想起赵政在东海推行的那一套虽不完美、却实实在在让百姓休养生息、让格物发展的“新政”…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幻灭感攫住了他。
他缓缓将那份劝谏草稿揉成一团,扔进旁边取暖用的小火炉里,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将其吞噬,化为灰烬。火光映照着他疲惫而落寞的脸庞,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随之熄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东海的方向,沉默良久。最终,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怀中取出另一张极小的、空白的帛片,用特制的药水,在上面写下了一行细小的、只有特定方法才能显现的字:
「粮草重地,城南仓,夏侯婴。」
写完后,他小心地将帛片卷起,塞进一个看似普通的竹制信符中,走到驿站后院,将信符绑在了一只常在此觅食的、毫不起眼的灰鸽腿上。灰鸽扑棱着翅膀,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天际,飞向东海的方向。
东海城,临时审讯室。
赵政再次提审了被严密看管的胡贾。他没有用刑,只是将那份刘邦的“弃子令”抄本,以及市井间开始流传的、指责胡贾“私吞财物、擅自行动”的假消息,平静地放在了胡贾面前。
“看看吧,”赵政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你效忠的主子,是如何对待为他办事的人,又是如何对待自己亲生骨肉的。你觉得,若是陈平需要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罪责,他会选择保你,还是…让你永远闭嘴?”
胡贾看着那冰冷的“弃子令”,又听到自己被彻底抛弃和污蔑的消息,原本还存在的一丝侥幸心理彻底崩溃了!他瘫倒在地,恐惧得浑身筛糠般抖动。
“我说!我全都说!”胡贾涕泪交加,为了活命,再也顾不得其他,“出发前…我…我无意中看到陈平先生…秘密会见夏侯婴将军…就在陈府密室…我听到他们提及…提及若事败…就让夏侯将军以‘清剿叛党’为名,带兵控制我们这些知情人的家眷…还有…还有顺势接管城南粮仓的守备…”
赵政眼中精光一闪!夏侯婴!刘邦麾下负责部分粮草押运和城防的将领!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记录清楚。”赵政对旁边的书记官吩咐道。
就在这时,墨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枚小小的竹制信符递给赵政。赵政打开,看到上面那行由药水显影出来的小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而深邃的弧度。
张良…果然做出了选择。
他看向窗外,夜色已然降临,东海城灯火初上,秩序井然。
而刘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议事堂的门口。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普通的东海文吏服饰,脸上虽然还带着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冰冷。
他走进来,对着赵政,郑重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赵先生。”
“从今日起,刘盈已死。”
“留在您面前的,只是一个想凭自己双手活下去、想为收留我的这片土地做点事情的…无名之人。”
“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学习,让我做事。”
“让我…不再是谁的棋子,也不再是谁的弃子。”
赵政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被残酷现实淬炼出的、如同寒铁般的光芒,缓缓点了点头。
“去找萧何吧。”
“从整理户籍文书开始。”
“东海…”
“不养闲人,也…”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不辜负任何一个…愿意靠自己站起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