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的手指沿着粗糙的江淮水系图缓缓移动,指尖停留在几处标记着暗红朱砂的河段。他抬起头,目光首次在赵政和萧何面前没有了以往的桀骜,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凝重:
“这些地方,旧堤年久失修,河床淤塞高出平地。一旦汛期暴雨,洪水会像脱缰的野马,不仅淹没春耕的田地,更会冲垮你们刚刚贷给百姓的粮种和希望。”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当年在楚地,曾想治理,却困于战事和……骄矜。如今,这隐患还在。”
赵政凝视着地图上那几处刺眼的红,仿佛看到了滔天洪水下,焦黑的玉米秆和百姓绝望的哭喊。他抬眼,看向项羽:“霸王对此地水系如此熟悉,可有良策?”
项羽从怀中取出一卷更为陈旧,边缘磨损严重的皮卷,在桌上铺开。那是一幅更为精细的江淮水利堪舆图,上面用不同的色彩标注着昔日的堤坝、河道以及他当年计划开凿却未实施的疏水渠路线。
“良策谈不上,”项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放下身段后的坦诚,“这是旧楚宫中所藏,加上我当年巡视时的一些标注。沿这三处旧堤加固,以青石为基,糯米灰浆填缝,可抵十年一遇之大水。再新开这三条疏水渠,将泛滥的河水引入下游的湖泊沼泽,不仅能解水患,还能增加数千顷良田。”
萧何俯身细看,眼中精光闪烁:“霸王此图,价值千金!若按此实施,楚地水患可解大半!”他随即眉头微蹙,“只是,工程浩大,人力、物力……”
赵政的手指轻轻点在项羽标注的第一条疏水渠路线上,果断道:“做。不仅要做得成,还要在汛期前完成主体工程。萧何,你总揽全局,调配粮草物资,征募民夫,以工代赈。霸王,”他转向项羽,“你熟悉地形,更了解旧楚治水的工匠和懂得水文的老人,由你协助萧何,联络旧部,召集人手,务必使工程顺畅。”
项羽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赵政会如此干脆地将如此重要的实务交托给他。他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项……羽,领命。”那“项”字之后的短暂停顿,象征着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和另一个身份的开始。
楚地,关中流民安置区。
与汉地想象中的混乱截然不同,这里是一片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一排排新搭建的茅草屋整齐划一,虽然简陋,但每户门前都用篱笆圈出了一小块菜园,有些勤快的流民已经种上了易活的菜蔬。
安置区中心空地上,立着几块大木板,上面用炭笔画着“金黍”的种植要领图。几十个流民围坐在下面,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名老农讲解。另一边,几个木匠和铁匠正在指导流民如何修理、打造简单的农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萧何带着几名官吏穿行其间,不时停下脚步询问。
“老丈,住得可还习惯?粮食够吃吗?”
“娃儿的咳嗽好些了吗?医官来看过没有?”
“这‘金黍’的株距记住了吗?太密了可不长穗。”
他的问题细致入微,脸上带着温和而诚恳的笑容。流民们起初还有些畏缩,见这位“大官”如此平易近人,也渐渐敢开口说话。
张翁的儿子张二郎,正挽着裤腿,在分给他的田里小心翼翼地播下“金黍”的种子。他的动作还有些生疏,但眼神专注,仿佛在播撒的不是种子,而是他们全家未来的希望。他的妻子在一旁用新学的编织手艺修补草席,年幼的儿子则在田埂上追逐蝴蝶,发出咯咯的笑声。
“萧大人!”张二郎看到萧何,连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跑过来,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这地……这种子……真好!俺爹说了,在关中,想都不敢想!”
萧何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干,秋收交了贷粮,剩下的都是你们自家的。听说你还想报名护粮队?”
张二郎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嗯!这好日子是东海给的,俺得护着!绝不能让那些坏种再糟蹋了!”
不远处,几个刚从关中逃来的流民,看着眼前这一幕,听着张二郎的话,原本惶恐不安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江淮水利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
淤泥的土腥味混杂着汗水的咸味,在空气中弥漫。成千上万的民夫在官吏和项羽旧部的指挥下,清理着河道里的淤泥和杂草,加固着斑驳的旧堤。
项羽没有站在高处指手画脚,而是穿着便于行动的短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河岸上。他指着一段明显有渗漏痕迹的堤坝,对身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说:“李翁,这段堤基怕是早就被水老鼠掏空了,光堵表面不行,得从水下打木桩,重新夯实。”
那老工匠惊讶地看着项羽:“霸王……您还记得小人?当年在会稽修堤,您也是这样说的……”
项羽脸上掠过一丝复杂,摆了摆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眼下把这堤修好才是正经。”他回头,对跟着他的几名旧部将领吩咐:“去,调一队水性好的弟兄过来,带上木料和夯锤,按李翁说的法子,把这段堤基重新弄结实。”
“是!”旧部将领领命而去,动作麻利,眼神中不再有以往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目标的踏实。
萧何站在稍高处的土坡上,看着项羽与工匠、民夫打成一片,指挥若定,眼中流露出赞赏。他对身边的副手低声道:“霸王若能早如此务实,何至于有垓下之围?传令下去,民夫伙食再加一成,务必让他们吃饱。另外,从东海调拨的防水桐油和青石,到了哪里?”
“回大人,明日即可抵达三号码头。”
南海,商道枢纽码头。
碧海蓝天,帆影点点。满载着雪白海盐、彩色丝绸和精美瓷器的商船正准备扬帆起航,驶向遥远的身毒。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商贩、船工穿梭不息,一派繁荣景象。
一队臂缠红布、腰挎短弩的巡逻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码头。他们中的许多人,面容还带着江东子弟特有的轮廓,但身上的气质已然不同。曾经的散漫不羁被严谨的军纪取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海面和码头上的可疑之人。
“左舷!有快船靠近!”了望塔上的士兵用带着吴语口音的官话高声预警。
巡逻队队长,一名面容黝黑的项羽旧部,立刻举起望远镜,随即冷笑:“是‘黑蛟帮’的残匪!弟兄们,列阵!弩箭上弦!让他们尝尝东海巡防营的厉害!”
几艘悬挂着黑色骷髅旗的快船试图靠近商船队,船上的海盗挥舞着刀剑,嗷嗷叫着。然而,还没等他们进入接舷距离,一阵密集的弩箭便如同飞蝗般射来,精准地钉在他们的船帆和甲板上。同时,两艘东海制式的巡逻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侧翼包抄过来,船头的拍杆高高扬起。
海盗们显然没料到这里的防卫如此森严高效,顿时慌了神,胡乱放了几箭便调转船头,狼狈逃窜。
“清理战场,检查商船有无损伤!”队长下令,语气沉稳。他回头看了看码头上那块巨大的“商道安全公示牌”,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本月已清剿海盗三股,护航商队五十余次,无一失手。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码头的商人们纷纷拱手致谢,脸上洋溢着安心和信任。一个来自中原的大商人感慨道:“有东海护着这商道,咱们这买卖,做得踏实!”
关中,汉地所谓的“流民安置区”。
这里与楚地的井然有序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一片荒凉的河滩上,胡乱搭建着歪歪扭扭的窝棚,用的都是破烂的草席和树枝。衣衫褴褛的流民挤在里面,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几个穿着脏污官服的胥吏,拿着皮鞭,不耐烦地驱赶着流民去不远处更为贫瘠的荒地“垦荒”。
“快走快走!磨蹭什么?今天不把这亩地翻完,别想领粥!”
“官爷,行行好,孩子快饿死了,给口吃的吧……”
“吃的?地都没开出来,哪来的吃的?再啰嗦抽你!”
一个瘦弱的老人踉跄着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他的小孙子趴在他身上,哭声微弱。周围的流民默默看着,眼中只有绝望。
一个年轻官吏实在不忍,凑到带队的小头目身边,低声道:“头儿,这样不行啊……没粮种,没农具,这地开了也是白开。听说楚地那边……”
“闭嘴!”小头目厉声打断,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你想死吗?大王最恨人提楚地!前日王大人就因为建议向东海购粮,被……被砍了脑袋!你想步他后尘?”
年轻官吏脸色一白,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远处,一座新搭建的刑台上,血迹尚未干透,几只乌鸦在附近盘旋,发出不祥的啼叫。张良站在远离刑台的一处阴影里,望着这片人间惨状,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有些话,再也说不得了。有些路,一旦走错,就很难回头了。
东海城议事堂。
萧何、韩信正向赵政汇报近期成果。
“主公,关中流民已安置一千三百户,近九成参与了农技培训,情绪稳定,耕种积极。张二郎等首批流民已通过考核,正式加入护粮队。”萧何递上厚厚的册子。
“南海商道,上月清剿海盗五股,护航商队损失率为零,盐税及商税收入比预期高出三成。项羽旧部融入顺利,军心稳固。”韩信言简意赅,数据确凿。
“江淮水利,主体工程已完成四成,进展快于预期。霸王……项羽他,确实尽心尽力,提出了不少行之有效的建议。”萧何补充道,语气中带着对项羽的认可。
赵政静静听着,目光扫过堂外庭院中那株愈发茁壮的“火种”。此时,项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换上了一身东海文吏常穿的深色布袍,虽然依旧掩不住那份天生的彪悍之气,但眉宇间的戾气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稳。他走到堂中,对着赵政,郑重地行了一个臣属之礼。
“主公,”这个称呼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丝生涩,却异常坚定,“江淮水患治理,乃楚地长久安稳之基,羽必竭尽全力。此外……”他略一沉吟,抬头道,“江东之地,尚有部分旧部及地方豪强,因信息闭塞,或对东海新政心存疑虑,或仍在观望。羽愿亲往江东,凭昔日微名,陈说利害,劝其归附,以免将来兵戈再起,徒耗楚地元气。”
此言一出,堂内微微一静。
萧何和韩信都看向赵政。让项羽回江东?这无异于放虎归山!虽然他近日表现合作,但谁敢保证他不会重聚旧部,再掀波澜?
赵政看着项羽的眼睛,那双曾睥睨天下的重瞳里,此刻清晰映照出的,不再是霸业的野心,而是对故土百姓的责任,和对旧部前程的挂念。那是一种放下执念后的清明。
“准。”赵政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平和而有力,“你需要多少人手?”
项羽摇头:“不需一兵一卒,只需主公一道安民告示,以及……对我的信任足矣。”
赵政点头:“好。江东之事,全权交由你处置。”
项羽再次躬身,然后转身,大步离去。步伐沉稳,背影依旧挺拔,却不再孤独,仿佛有了新的支撑。
韩信微微皱眉,待项羽走远,低声道:“主公,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赵政走到窗前,望着项羽远去的方向,缓缓道:
“冒险?或许。但束缚猛虎,靠的不是牢笼,是让它自愿守护的山林。”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深邃。
“民心如水,堵则溃堤,疏则成川。刘邦在用泥土堵塞河道,而我们,在引导水流,汇聚成滋养万物的江河。”
“至于项羽……”
赵政的指尖轻轻拂过窗棂,目光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熟悉的、他曾渴望永远掌控的土地。
“他去找他的根了。而一个找到根的人,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再次漂泊的。”
庭中,“火种”的枝条在微风下轻轻摇曳,那猩红的花苞,在阳光下,仿佛即将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