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又递了告病的折子?”
汉王府内殿,浓重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刘邦斜倚在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匕首,死死盯着跪在榻前禀报的近侍。
“是,大王。留侯府上的人说,先生咳疾加重,连日昏沉,实在无法起身……”近侍的声音越说越低,头几乎埋进地里。
“咳疾?昏沉?”刘邦嗤笑一声,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带动胸腔一阵剧烈的起伏,引得他又是一阵猛咳,帕子上沾染了刺目的猩红。他攥紧那染血的丝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张子房是病的真是时候!外面流民像疯了似的往东海跑,朕的将领……咳咳……朕的将领里也有人心思活络了!他这个运筹帷幄的谋圣,倒病得清净!”
帐幔低垂,遮住了殿外本就晦暗的天光,也遮住了刘邦脸上那变幻不定的猜疑。殿内侍立的几位丰沛老臣,如周勃的亲信等人,个个屏息垂首,不敢接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与此同时,张良府邸,书房。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的芭蕉叶,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与汉王府的压抑不同,这里的安静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感。
张良并未卧病在床,他披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深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的雨帘出神。他面容确实有些清减,带着一丝倦意,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如同古井深潭,映不出丝毫波澜。
一名心腹老仆悄无声息地走进,低声道:“主人,王府那边传来消息,大王又动怒了,为的是边境流民和……几位军中校尉暗中与东海联络之事。大王在殿上,几次问及您……”
张良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回头,只是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老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坊间都在传,东海那边,但凡逃过去的流民,不仅不追究,还真的分田贷种,那‘金黍’长势极好,亩产数倍于我等。界河边上,汉军拦得越狠,夜里泅渡过去的人反而越多……甚至有人言,‘宁闯东海鬼门关,不做汉地赋税人’。”
张良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缓缓踱回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卷《管子》,正是《牧民》篇,那句“政之所兴在顺民心”墨迹犹新,仿佛刚刚被人凝视摩挲过。他的指尖划过这行字,却没有停留,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痕迹。
“民心……”他心中默念,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曾几何时,他也曾相信,民心可用来争霸天下,可如今,他看到的,是民心如同这窗外雨水,终究要流向能容纳它的土地。刘邦的汉地,堤坝已然千疮百孔,堵塞,只会加速崩溃。
“主人,”老仆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项将军在江东,已成功劝降虞氏等大族,江东……已传檄而定,正式归附东海。”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在张良平静的眼眸中荡开了一圈涟漪。项羽……那个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如今竟成了东海安抚使,兵不血刃,收取江东。这不仅仅是项羽的转变,更是那个“赵政”手段的体现。他能让桀骜如项羽甘心效命,能让凋敝的楚地焕发生机,这已非简单的权术可以概括。
“知道了。”张良的声音依旧平淡,“你下去吧,若有人来探,依计行事。”
老仆躬身退下。
张良静立片刻,走到书架旁,看似随意地抽出一卷《道德经》,手指在书脊某处轻轻一按,书架侧面弹出一个狭小的暗格。里面并非金银珠玉,只有几卷看似普通的帛书。他取出最上面的一卷,徐徐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并非是玄妙的道法,而是汉地各郡县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民生困境的详细数据,何处有营啸风险,何处赋税已至极限,何处官吏贪腐激起民怨……一笔笔,一划划,冷静而残酷地揭示着这个政权肌体下的脓疮与死气。
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在做一个最后的确认。
约莫半个时辰后,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家仆略显慌张的阻拦声。
“王大人,我家主人真的病重,刚服了药睡下……”
“混账!本官奉大王之命,前来探视留侯病情,尔等也敢阻拦?闪开!”
话音未落,书房门已被不客气地推开。来人是一位身着官袍、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正是丰沛集团的一位得力干将,王陵。他身后跟着两名捧着些许滋补药材的随从,脸上挂着看似关切,实则倨傲的笑容。
张良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已迅速将帛书合拢,不着痕迹地塞回暗格,同时身体微微佝偻,以袖掩口,发出一连串压抑而痛苦的咳嗽,脸色也在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了些许虚汗。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闯入者,眼神涣散,气息微弱地开口:“是……是王大人啊……恕良……恕良重病在身,未能远迎……”
王陵大步走进,目光如鹰隼般在书房内扫过,掠过书案上摊开的《管子》,又落在张良那“病入膏肓”的脸上,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留侯何必多礼!大王听闻您病体沉疴,心中甚是挂念,特命本官前来探望。”他示意随从将药材放下,“这些都是大王赏赐的上好药材,望留侯好生将养。”
“多谢……大王隆恩……”张良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晃了晃,似乎连坐稳都困难。
王陵假意上前虚扶一下,顺势在张良对面的席子上坐下,看似随意地问道:“留侯乃国之柱石,如今汉地多事,流民不安,边境不宁,大王忧心如焚。不知留侯卧病期间,可曾思得安民定邦之良策?大王可是期盼着留侯能再次献上如当年下邑之谋般的奇策啊!”
这话问得极具试探性,既点明了刘邦的困境和对张良的“期盼”,又将“安民”这个敏感话题抛了出来。若张良顺势进言,则表明他虽“病”却仍关注朝局,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再次推销与东海缓和的主张;若他推脱不言,则坐实了“消极避世”,甚至“心怀二志”的嫌疑。
张良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疲惫不堪,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王大人……谬赞了……良如今……头脑昏沉,如坠云雾……连这书卷上的字,都看得模糊……哪还有什么良策可献?安民……定邦……乃大王与诸位肱股之臣之责,良……有心无力,唯有静养,盼能早日……为大王分忧……”
说着,他仿佛用尽了力气,从袖中颤巍巍地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奏疏,递给王陵:“此乃良……请辞一切职务,归家静养之奏疏……劳烦王大人……转呈大王。良……实在愧对大王的信任……”
这一招以退为进,恰到好处。王陵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奏疏,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张良主动请辞,无疑是向他们丰沛集团示弱,也避免了继续在敏感问题上纠缠。他假意劝慰道:“留侯何必如此?大王还需倚重您呢!您且好生养病,这奏疏,本官定当为您带到。”
又虚情假意地关怀了几句,王陵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看着王陵离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张良才缓缓直起身子,脸上的病态潮红和虚弱如同潮水般退去,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他走到窗边,看着王陵一行人消失在雨幕中,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确认无人窥视后,张良再次打开暗格,取出那卷记录着汉地核心机密的帛书。他没有丝毫犹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新的、质地普通的信纸,以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略显潦草却依旧清晰的笔迹,开始快速抄录上面的关键信息——主要是各郡县兵力空虚之处和民生怨气的沸点。
完成后,他将原帛书小心放回暗格深处,仿佛埋葬一个时代。然后,他将抄录好的信纸仔细封入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信封内。
他轻轻击掌三下,那名心腹老仆如同影子般再次出现。
张良将信封递给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亲自去一趟,将此信,交到东海边界巡防队主事之人手中。”
老仆身体微微一震,抬头看向张良,眼中充满了震惊与询问。
张良迎着他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此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般的坚定。他缓缓补充道,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一个王朝:
“什么都不必多说,只需告诉他们——”
“留侯,愿观水势。”
老仆深吸一口气,接过那封仿佛烫手的信,重重叩首,随即无声地退入阴影之中。
书房内,只剩下张良一人,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他再次望向汉王府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个在病榻上挣扎、在猜忌中咆哮的旧主。
他曾将毕生所学、将复兴韩国的渺茫希望,寄托于那个市井出身却善于纳谏的沛公身上。他们曾并肩,走过最艰难的路,击败了最强大的敌人。那些纵横捭阖的岁月,那些灯火通明的谋画,并非全是虚情假意。
然而,道不同,终不相为谋。
当理想的画卷被权力的猜忌和现实的残酷撕扯得支离破碎,当“顺民心”成为空谈,而“堵民口”成为常态,他这颗曾为汉室闪耀的星辰,便注定要陨落,或者……寻找新的轨道。
“大王……”他对着虚空,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有遗憾,有叹息,但最终,都化为了彻底的清明与决绝。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书案上那卷《管子》,最终停留在“顺民心”三个字上,这一次,他没有移开。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仿佛在冲刷旧时代的污浊,也仿佛在迎接新时代的潮汐。
而智者,已做出了他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