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柱子,你那‘灶灰藏条’的本事,可是在咱云中郡传开了!”
西屯村的打谷场上,几个老农围着王二柱,半是打趣半是羡慕地说道。阳光洒在刚脱粒的谷堆上,金灿灿的,映得王二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也多了几分光亮。他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怀里仿佛还揣着前几天在郡城公开审案会上,官家当场发还的那份被克扣的粮款,沉甸甸,暖烘烘。
“俺就是……就是觉着不对劲,留了个心眼。”王二柱憨厚地笑笑,眼神却比以往多了几分底气,“咱大统君立的法,说了不让人欺负老百姓,俺信这个!”
不远处,村里新设的“民议亭”布告栏前,围了不少人。那上面不仅贴着前几日审案结果的详细告示,还用大白话写着《华绥万民律》里关于“民告官”的条款,旁边甚至画了简单的图解——一个小人拿着状纸,走向一个挂着“监察院”牌子的门。识字的人念着,不识字的人听着,议论声嗡嗡作响。
“看见没?以后再碰上李三那样的,咱也有地方说理了!”
“可不是嘛!听说监察院那位钟离大人,查案时不摆架子,还帮王老爹捡掉在地上的谷子呢!”
“这世道,好像……真不一样了。”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春雨润物,悄然发生在北境这片曾经只认强权和豪强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云中郡守府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郡守吴谦,一个在边郡经营了十几年的老官僚,此刻正对着监察院临时办公的厢房方向,眉头紧锁。他面前站着几位郡府属官,个个面色惴惴。
“大人,钟离御史他们……还不走吗?案不是已经审结了吗?”一个属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吴谦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案是结了,可人心里的账,没那么容易结清。”他抬眼看了看窗外,“这位钟离御史,不像以往那些钦差,办完案就急着回京复命。他这几日,带着人不是在下面村里转悠,就是在核查往年的屯田旧账……这架势,怕是要把云中郡的底子,都翻过来晾晒一遍。”
“他……他难道还想揪出别的?”另一个属官声音发颤。
“谁知道呢?”吴谦揉了揉眉心,“新政,新政……这新政的刀子,看来是真要落到咱们这些‘旧吏’头上了。告诉下面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以前的那些‘惯例’、‘常例’,全都给我收起来!账目往来,更要清清楚楚,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谁要是这个时候再撞到监察院的刀口上……”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属官们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吴谦独自坐在堂中,看着案头那卷刚刚送来的、由刑部加印发出的《云中郡屯田案处置通报》,通报末尾强调各郡需引以为戒,严格落实《万民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并非来自某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来自那一套正在缓缓运转、看似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制度”。
而此时,被郡守忌惮的钟离眛,正走在西屯村外的田埂上。他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衫,像个寻常的核验吏员。北地的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丝,也带来了泥土和庄稼的气息。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了捻,又看了看田里略显稀疏的禾苗。
“地力还是薄了些。”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跟在身边的年轻巡按御史说,“虚报产量,除了吏员贪念,也与这地方贫瘠、产出有限有关。上面考核若只盯着数字,下面就容易动歪心思。”
年轻御史若有所思:“大人的意思是,光查办贪吏还不够,还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钟离眛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投向远处正在引水灌溉的农人:“新政之‘新’,不止在于律法条文,更在于如何让这条文,变成能让庄稼长得更好的水,能让百姓腰杆挺直的粮。”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给周亚夫大人的第二份报告,要加上两条:一,建议户部与工部会商,针对北境新垦之地,制定更贴合实际的土地养护与产量考核标准,避免‘鞭打快牛’;二,将此案作为典型案例,连同王二柱那份‘灶灰字条’的影印本,下发各郡县议事会及蒙学馆,让官吏知晓律法之严,也让百姓明了自身之权。”
年轻御史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问道:“大人,我们何时返京?周大人怕是等急了。”
钟离眛望向兴洛城的方向,目光深邃:“再等等。等这‘民告官’的胆子,在王二柱们心里再扎深一点;等这‘官畏法’的戒惧,在吴郡守们脑中再刻牢几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沉静,“查案易,正心难。我们此番,不仅要带回一份案卷,更要为这北境,立下一杆看不见的‘秤’。”
几天后,云中郡举行了一场由郡议事会牵头、监察院旁听的“屯田新政答疑会”。前来参加的除了各村推举的农户代表,还有许多基层吏员。王二柱被特意请到了前排。
会上,吏员们战战兢兢,解释着新的粮种发放流程、赋税减免政策,生怕哪里说得不清楚,又被抓住把柄。农户们则大胆提问,问题从“损耗到底该算多少”到“屯田吏要是再凶人该找谁”,五花八门,充满了生活气息。
钟离眛坐在角落,很少发言,只是静静地听。他看到王二柱在同伴的鼓励下,磕磕巴巴地提出了关于水渠修缮的问题,虽然紧张,却毫无惧色。他也看到那些基层吏员,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回答问题变得格外谨慎、细致。
会后,钟离眛准备离开云中郡。王二柱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带着几个老伙伴,提着一小袋新磨的粟米面,等在驿馆门口。
“钟离大人……俺们……没啥好东西,这点新面,您带着路上吃……”王二柱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捧着布袋,有些不知所措。
钟离眛看着老人眼中真挚的感激,以及那几位老农脸上同样朴实的笑容,他沉默了一下,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了那袋并不贵重,却情意千斤的粟米面。
“老丈,保重。”他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往日多了一丝温度,“记住,《万民律》就是你们的秤。这杆秤,以后得靠你们自己,时常拿出来掂量掂量。”
王二柱用力点头,眼眶有些湿润:“俺记住了!大人放心!”
马车驶离云中郡,年轻的御史看着钟离眛小心地将那袋粟米面放在车厢内侧,忍不住笑道:“大人,没想到您还会收这个。”
钟离眛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味北境的风沙和那些质朴的面容。
“这不是礼物。”
他轻声说,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
“这是……民心。”
“比任何案卷、任何政令,都更重的……民心秤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