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藜独白】:我叫阿藜,没有姓。张爷爷说,我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像一根没人要的野草。我不喜欢野草,我喜欢田里的秧苗,你种下它,它就会长高,不会跑。那个大个子叔叔(项羽),他好像也想跑,但我的猪食盆…好像不让他跑。
卯初的雾气还没散,张老栓爷爷就又牵着他那头宝贝“鼻涕猪”,雄赳赳地往军功派将领们把持的另一处粮仓去了。猪背上的“民”字红印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官爷!项王都认账了!这猪,总能换点粮了吧?”张爷爷的声音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守仓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老将,姓钟离,是军功派里的老人。他抱着胳膊,斜睨着那头还在哼哼的“鼻涕猪”,嗤笑一声:“张老栓,你莫不是失心疯了?项王赔你猪,是项王的事。这粮仓,是北境军的根基,是按军功爵位分的!你拿头猪来,就想撬动军功规矩?这猪背上的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
张爷爷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嘴唇哆嗦着,想争辩,却憋得满脸通红,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哀叹:“可…可俺们等米下锅啊…” 那委屈的鼻涕泡又冒了出来,挂在鼻子尖上,颤巍巍的。
我看着心疼,又生气。这些大人,说话总不算数!我趁人不注意,溜到营地边上,那里放着一些士兵们换下来的旧盔甲。我记得,里面好像有一个特别沉的、带着红色缨子的头盔,是大个子叔叔的。我费劲地把它拖出来,心想:这么硬,给猪当食盆正好!看你还神气!
我把头盔往猪圈那边拖,头盔很重,在地上磕磕碰碰。快到猪圈时,我没力气了,头盔“哐当”一声翻倒在地,里面一些积存的尘土和一小块干涸的泥巴掉了出来。就在那泥块旁边,滚出来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
我好奇地捡起来。那是一块小小的、椭圆形的铁牌,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刻着奇怪的纹路,像云,又像鸟。这纹路…我看着有点眼熟。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里,掏出那半块一直带着的“项”字箭镞。
把铁牌和箭镞放在一起,借着晨光,我惊呆了。
铁牌上的云鸟纹,和箭镞末端那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印记,一模一样!而且,铁牌的背面,用非常纤细的笔触,刻着两个小字:“阿藜”。
我的名字?怎么会刻在这个铁牌上?又怎么会在大个子叔叔的头盔里?
我正发愣,身后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带着颤抖的低吼:“这…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项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脸色煞白,那双总是很凶的重瞳,此刻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铁牌和箭镞,充满了震惊、痛苦,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像是要碎裂开来的神情。
“在…在你头盔里…”我小声说,把铁牌和箭镞递过去。
项羽的手伸过来,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没有接,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铁牌上“阿藜”两个字,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那个钟离老将带着几个军功派的将领气势汹汹地找了过来,显然是听说项羽在这里。
“项王!”钟离老将声音洪亮,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您为一稚子,一再退让,如今难道还要为这来路不明的野种,毁了我项氏三代浴血拼杀挣下的军功基业吗?认祖归宗?她配吗?她那个娘,不过是个…”
“闭嘴!”
项羽猛地转身,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那声音里的暴怒和痛苦,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钟离老将,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燃烧的炭火上。
“谁再敢提她娘一个字,”项羽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却带着冰碴般的杀意,“我项羽,认得他,我的剑,认不得!”
钟离老将被他吓得后退半步,但仗着人多,兀自强硬:“项王!您要为了私情,背弃整个军功集团吗?您看看这面旗!”他指向身后两个亲兵扛着的一面陈旧但依旧威风的大旗,旗面上绣着复杂的“项”字徽记和战功纹章,“这是老主公(项梁)和范增先生为您立下的!代表着项家的荣耀和世袭罔替的前程!”
项羽看着那面旗帜,眼神复杂,有怀念,有痛苦,更有一种决绝。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荣耀?前程?”他喃喃道,猛地,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在支撑旗杆的石座上!
“咔嚓!”石座碎裂!那面象征着项氏荣耀的大旗,摇晃着,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朝着旁边倾倒下去!
而好巧不巧,那头正在附近拱土的“鼻涕猪”,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嗷”一声,下意识地往前一窜,正好撞在倾倒的旗杆上!
“噗通!”旗杆彻底倒下,旗面覆盖了措手不及的钟离老将,他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地坐在了泥水里!
“哈哈哈!”围观的百姓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连一些原本支持军功派的士兵,都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耸动。
项羽没有笑。他走到倒下的旗帜旁,弯腰,捡起了那面旗帜顶端,那根锋利的、用来破风的铁质旗尖。
他拿着那冰冷的旗尖,又从我手中,拿走了那半块“项”字箭镞。最后,他解下了自己腰间代表北境都护身份、刻着他名字的旌节。
他拿着这三样东西,走到了那片已经长出嫩绿秧苗的“债田”田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项氏的功,是杀出来的,不是世袭来的!”项羽的声音响彻田野,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今日,我项羽,便断了这‘世袭’的念想!”
他双手握住那根代表世袭荣耀的旗尖,膝盖微曲,猛地发力!
“咔嚓!”旗尖应声而断!他随手将断尖扔进田里。
接着是那半块代表私债和过往的箭镞!他用力一掰,本就只有半块的箭镞再次断裂,碎片落入灰黑色的泥土。
最后,是他刻着名字的旌节!他毫不犹豫,双手一错,木质的旌节断裂,代表他身份和权力的符节,就此毁去。
三断其器,血债血偿!
他摊开手掌,刚才折断旗尖和箭镞时,木刺和铁片再次将他的掌心割破,鲜血淋漓。他没有包扎,而是将流血的手掌,狠狠地按在了田埂湿润的泥土上!
一个清晰的血手印,烙印在灰田之上。
“北境军,自此再无世袭军功!功名,只在马上取,在田里生!再敢以军功之名,行私征之实者,犹如此旗、此箭、此节!人人得而诛之!”
田野上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秧苗的细微声响。
赵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看着项羽,眼神深邃。他清了清嗓子,忽然指着那片长势喜人的秧田,对我和项羽说:“这片田,是烧了旧债长出来的。朕看,就把这第一块‘新田’,当做…嫁妆吧。”
我还没明白“嫁妆”是什么意思,张爷爷却像是懂了,他抹了把刚才急出来的眼泪,又擤了把鼻涕,顺手抹在旁边的秧叶上,嘴里还念叨:“加肥,加肥…”然后他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又看了看项羽。
周围的百姓忽然欢呼起来,他们纷纷跑下田,小心翼翼地拔起一些过于密集的秧苗,然后像撒花瓣一样,将带着泥水的翠绿秧苗,抛向我们站立的田埂。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看着项羽,他脸上还有泥点,手掌还在流血,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拿起几根秧苗,笨拙地编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头环,戴在自己头上。我又编了一个,走到项羽面前,踮起脚,想给他戴上。他太高了,我够不着。
他看着我,沉默地,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让我们的视线齐平。
我把那个秧苗头环戴在他染血的额发上,绿色的秧苗和他刚毅的面容形成奇特的对比。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忽然伸出手指,蘸了点他掌心还没干涸的血,在他鼻子上点了两个红点。
“这样,”我小声说,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这样你才像…像爹。”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重瞳剧烈地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在破土重生。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抬起那只没流血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去我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
他没有叫我女儿,我也没有叫他爹。
张爷爷充当起了主婚人,他拿着一把翠绿的秧苗,像是拿着什么圣物,塞到我和项羽手里,声音哽咽:“拜…拜田吧!田…田是根…”
我和项羽,对着那片孕育着新生的秧田,深深地鞠了一躬。
赵政在一旁,又开始用他那跑调跑到天边的嗓子,唱起了《插秧歌》。这一次,没有人笑他,许多人跟着哼唱起来,不成调,却充满了希望。
仪式…算是完成了吧?我心里想。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脚。项羽默默地,从怀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收起来的)拿出那截他刚刚折断的、属于箭镞的最锋利的那片碎片,又撕下自己披风的一角,搓成细绳,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冰冷的铁片,绑在了我的鞋绊上。
“叔叔,”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忍不住问,“你抖什么?”
他的手顿住了,没有回答。只是把那个结,打得更紧了些。
傍晚,那片“嫁妆田”里最早插下的一批秧苗,竟然已经抽出了淡淡的穗子!虽然还只是雏形,却足以让人欣喜若狂。人们架起大锅,用这第一批“债田”里长出的新米,混合着野菜,熬了一大锅稀粥。
粥香弥漫。张爷爷盛了第一碗,吹凉了,递到我嘴边:“丫头,尝一口,尝尝…这债变的粮,是啥滋味…”
我喝了一口,糯糯的,带着一丝清甜。我抬头,看向田埂那个高大的身影。他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耸动,抬手,似乎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然后,他走到田边最茂密的一处秧丛旁,将手里最后那截断箭,深深地、深深地插了进去,只留下一点箭尾在外。
【阿藜独白】:他没有认我,也没有不认我。他把最锋利的那片铁,绑在了我的脚上,像是怕我丢了。他把剩下的,埋进了田里。田不会骗人,你种下一株债,它就还你一穗粮。那他种下那截断箭,会还给我们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明天,我还要来浇水。
子夜,月光清澈如水,秧田像一块巨大的墨绿色绸缎,在微风下轻轻起伏。那截插在田中央的断箭,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守望者。
我赤着脚在田埂上跑过,头上那个秧苗编的头环被风吹落,晃晃悠悠,正好套在了那截露在外面的箭杆上。
我回头,对着月光下那个一直站在那里、如同雕像般的高大影子,用力地挥手喊道:
“叔叔!明天我还来浇水,你可别跑!”
影子没有回答。
但他抬手,将额上那个可笑的、我给他戴上的秧苗头环取下,然后,将他盔甲上那簇最为醒目的、暗红色的盔缨,也取了下来,一起,深深地、郑重地,插进了脚边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