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雁门关内一片寂静,唯有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气,固执地提醒着昨夜那场惨烈的攻防。关门内侧,一头背上“民”字红印依旧清晰可见的肥猪——正是那头立过功的“五花”猪,被张老栓不知用什么法子又从后方带了来——正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坚持不懈地拱着厚重的门板,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尾巴上绑着的红绸随着它的动作一甩一甩。
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像是个不合时宜却又充满生命力的闹钟,唤醒了疲惫不堪的守军和百姓。有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残垣断壁间坐起,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低笑出声。原本沉重压抑的清理废墟工作,似乎也因为这小插曲,带上了一点无奈的生气。人们开始动作,铁锹、镐头碰撞着砖石瓦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竟莫名地与那猪的哼哼声形成了一种古怪的节奏。
项羽是被这声音和靴子被拖拽的感觉弄醒的。他昨夜抱着阿藜在关楼一角勉强合眼,此刻一睁眼,就看到“五花”猪正叼着他脱在一边的一只军靴,得意地晃着脑袋。他哭笑不得,单脚跳着去追,那笨拙的样子引得周围几个正在清理碎石的士兵憋笑憋得肩膀耸动。
“你这夯货…”项羽好不容易抢回靴子,无奈地拍了拍猪脑袋,眼底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战争的残酷与这尘世间的鲜活生机,就在这晨雾缭绕的关城内,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几乎就在这生活气息悄然弥漫的同时,另一场无声的追捕正在浓雾深处进行。
监察院正周亚夫,如同一尊移动的雕像,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气死风灯,行走在关城偏僻角落的残骸与雾气之中。他的鬓发被晨雾打湿,几缕不听话的卷发贴在额角,让他那本就严肃的黑脸更添了几分阴郁。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搜寻着地面。昨夜火雨弩爆炸后,他命人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残片,并根据其材质和锻造痕迹,锁定了一个极有可能参与私铸的军中暗匠。
线索在一处半塌的工坊角落中断。周亚夫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混杂着铁屑和特殊粘合剂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雾气更深处一个若隐若现的、低矮的窝棚。
他没有带大队人马,只身走了过去。窝棚里,一个身影正在慌乱地销毁最后几片兽皮图纸。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猛地回头,脸上满是惊骇,正是军功派暗中蓄养的一名擅长机巧铸造的老匠人。他看到周亚夫,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猛地将手中一团东西塞向嘴里——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周亚夫动作更快,如同鬼魅般欺近,一把攥住老匠人递向嘴边的手腕,用力一扭!老匠人痛哼一声,毒药包掉在地上。周亚夫毫不留情,将其手臂反剪,死死按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就在一株从砖缝里顽强钻出的、不知名的野草旁边。
“说!还有谁参与?”周亚夫的声音冷得像冰。
老匠人咬紧牙关,拒不开口。
周亚夫也不废话,手上加力,几乎要将对方腕骨捏碎,同时将他的手掌死死按进泥土里,让那带着铁锈和血腥气的泥土嵌入对方的指甲缝。“不说?那就让这片土地记住你这只造孽的手!”
老匠人终于承受不住这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名字和联络方式。周亚夫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确认再无遗漏,才示意不知何时出现在雾中的两名暗探将人押走。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个清晰的手印,以及手印旁那株被压弯却又缓缓挺起的野草,眼神深邃。
当项羽穿好靴子,找到正在一片焦黑的城墙根下,小心翼翼捧着一小撮泥土的阿藜时,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阿藜的手心里,是一株极其幼小的、仅有两片嫩叶的秧苗,叶片边缘还带着被火燎过的焦痕,但中心那点绿意却倔强得刺眼——这正是昨夜她射出的“秧箭”落入火中后,唯一幸存并发芽的一株。
“爹,你看!”阿藜献宝似的将秧苗举到项羽面前,小脸上满是骄傲和期待,“它活下来了!”
项羽看着那株在废墟中诞生的微弱生命,又看看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最坚硬的部分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半支一直随身携带的断箭,用箭镞在那片焦黑的土地旁,小心翼翼地挖了一个浅坑。
阿藜将秧苗连同根须上那点宝贵的泥土,一起放入坑中。项羽用手将周围的土压实。父女二人,并肩跪在这片昨夜还是炼狱的土地上,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移栽。
“等它长大了,”阿藜轻声说,像是在许愿,“第三遍稻香的时候,我就能用结出的稻子,换真正的糖,请你吃。”
项羽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女儿鼻尖上沾的一点黑灰,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音节:“…好。”
就在这时,关外尚未散尽的雾气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是守关士兵的呵斥和一阵短暂的骚动。不多时,一名校尉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柄造型古朴、刀身狭长、带着明显匈奴风格的战刀。刀柄上缠绕着暗红色的皮革,刀鞘不知所踪,刀身靠近护手处,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匈奴文字。
“项将军,匈奴使者刚才趁雾靠近,扔下这柄刀就跑了。说是…冒顿单于给您的信物。”
项羽接过刀,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他辨认着那几个匈奴文字,眼神骤然锐利起来。那上面刻的是——“秋后草原见”。
这柄被称为“血刀”的信物,被项羽随手插在了关前那片新翻动过的土地旁,与那株刚刚种下的“火后秧”遥遥相对。暗红色的刀柄在渐散的晨雾中,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又像一条指向远方的、充满不详的暗红线。
已近午时,张老栓终于在一片相对完好的空地上,支起了他那口熟悉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着的,是昨夜抢救下来的、部分被烟火熏过却尚可食用的“债田”新米,混合着一些晒干的奶豆腐块,他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包糖渍桂花,撒了进去。浓郁的米香、奶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开始驱散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成为战后第一缕真正属于生活的温暖气息。
粥熬好了。张老栓拿着大木勺,颤巍巍地盛出第一碗,递给了旁边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眼神还有些茫然的匈奴降兵。那年轻的降兵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粥,又看看张老栓慈祥中带着鼓励的眼神,迟疑地接过来。粥很烫,他笨拙地吹着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极了草原上的老山羊,引得周围几个华绥兵士善意地低笑起来。
“喝了这碗粥,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张老栓看着那降兵,又看了看他身后其他几个面露忐忑的降卒,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第二碗,他递给了跑过来的阿藜。第三碗,他盛得满满的,递给了站在不远处的项羽。
阿藜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那碗,走到项羽面前,踮起脚,用小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边使劲吹了吹,然后递到项羽嘴边:“爹,你尝尝,甜的!”
项羽看着女儿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她眼中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切,他缓缓低下头,就着女儿的手,喝下了那口混合着米香、奶香和淡淡甜味的粥。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里,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连昨夜鏖战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都被这简单的温暖稍稍熨帖了。
他抬起头,望向关外。晨雾已散尽,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照在关前那株幼小的“火后秧”上,嫩绿的叶片挂着晶莹的露珠,像一串微小而璀璨的灯。那柄插在一旁的“血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一边是新生与甜糯,一边是冰冷的战书与未知的将来。
阿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小根竹子,又央求项羽用那半截断箭的箭镞,帮她削尖了一头,做成了一根简陋的“糖签”。她拿着糖签,跑到那株“火后秧”旁,将签子插在秧苗旁边,签子尾部,她自己用烧黑的木炭,笨拙地画上了一个小猪头的图案。
那憨态可掬的小猪头,正对着旁边那柄杀气森然的“血刀”。
一甜一红,一稚拙一冷厉,如同两个并排而立的、指向不同未来的省略号。
炊烟在雁门关上空袅袅升起,如同一条柔软而坚韧的辫子,缠绕着关墙上的累累伤痕,也缠绕着这片土地上刚刚萌发的、脆弱的希望与依旧悬而未决的威胁。
项羽揽着女儿的肩,父女二人一同望着关外的旷野。
“雾散了,”项羽的声音低沉,“秋后,不远了。”
阿藜仰起小脸,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忽然说道:“爹,等秋后,我请他(冒顿)也喝粥。甜的东西,有时候比辣的更辣嗓子,对不对?”
项羽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那常年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雾散了,秋后还会远吗?
下一刀,是斩向草原,还是斩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