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的城门楼子上,西北军的哨兵正来回踱步,刺刀上的寒光比天上的日头还刺眼。城门洞里,王泰吉骑着匹瘦马,穿着国民党军的灰布军装,腰间别着把匣子枪,看起来和其他军官没什么两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衣口袋里藏着块银元大小的油纸,里面裹着刘耀西要的情报——陈珪璋部在平凉周边的布防图。
“王参谋,又去城外查哨?”守城的排长笑着打招呼,递过来一支烟。王泰吉接过来夹在耳朵上,掏出火柴给他点上:“冯司令有令,最近严查奸细。”他的语气随意,手指却在马鞍上轻轻敲着——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暗号,敲三下代表“安全”,敲五下代表“有情况”。
他其实是黄埔四期的学生,三年前在广州听过周恩来的课。那时他还穿着灰布学生装,在操场上喊着“打倒列强”的口号,觉得革命就该是枪林弹雨、红旗招展。可现在,他每天穿着敌军的军装,和一群喝兵血的军官称兄道弟,夜里还得对着镜子练习“谄媚的笑”。
三个月前,他潜伏进陈珪璋的新编第十三师,成了参谋处的“王参谋”。陈珪璋是本地军阀,靠着收编土匪和散兵起家,队伍里鱼龙混杂,有地主家的少爷,有逃荒的农民,还有被抓来的壮丁。王泰吉的任务,就是在这些人里找出“能点火的干柴”。
他的营房在西院,挨着马厩,夜里能听见马打响鼻的声音。桌上摆着西洋钟,是他用“克扣军饷”的名义弄来的,实际上是为了和刘耀西对时间——每天凌晨三点,钟楼敲三下时,就是安全接头的信号。
“王参谋,喝一杯?”隔壁的李连长掀帘进来,手里提着个酒壶。李连长是陕西人,据说当年被抓壮丁才当了兵,总在喝醉后哭着说想回家。王泰吉知道,这种人就是他要找的“干柴”。
他接过酒壶,给自己倒了半碗。酒是劣质的烧刀子,辣得喉咙发疼。“李连长,听说你老家遭了灾?”他故作随意地问,眼睛却盯着对方的脸。李连长的手顿了顿,把酒碗往桌上一墩:“可不是嘛,爹去年饿死了,娘带着妹妹不知逃到哪去了……”
王泰吉给他满上酒:“这世道,苦的不只是你我。”他往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听说,陕北那边有支队伍,专给穷人做主,分田地,免租税……”
李连长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那都是传说吧?这年头,谁肯为穷人拼命?”
“怎么没有?”王泰吉凑近了些,酒气喷在对方脸上,“我有个表弟,就在那边。他说,只要穷人抱成团,就没有翻不了的天。”他从怀里掏出个烟盒,抽出一支递过去——烟卷里裹着的,是用油纸印的小传单,上面写着“打倒军阀,分田分地”。
李连长接过烟,手指抖得厉害。他没立刻点燃,而是塞进了烟荷包。“王参谋,这话……可不能乱说。”他的声音发颤,却没把烟卷扔了。
王泰吉笑了笑,仰头喝干碗里的酒。他知道,这颗种子已经种下了。就像上个月,他在伙房给老张头递了个窝窝——那老头的儿子被军官打死了,正抱着尸体哭,王泰吉没说什么,只在窝窝底下压了张纸条:“报仇,不光是拼命,得找对法子。”现在,老张头成了他在伙房的眼线,每天谁的情绪不对,谁在偷偷议论“世道不公”,都会悄悄告诉他。
这天半夜,王泰吉被枪声惊醒。他抓起匣子枪冲出去,看见操场上乱成一团——原来是两个士兵逃跑被抓回来了,正被按在地上打。陈珪璋亲自站在高台上,手里的马鞭指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士兵:“谁敢再跑,这就是下场!”
王泰吉站在人群里,看见李连长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老张头蹲在伙房门口,背对着操场,肩膀却在发抖。他悄悄往后退,溜回营房,从床底下摸出个瓦罐,里面藏着他记的“名册”——和刘耀西的不一样,他的名册上写着军衔和籍贯:李连长,陕西渭南人,有反心;老张头,静宁人,儿子被害;小马,甘肃会宁人,被抓壮丁,想家……
他在小马的名字旁边画了个红圈。这后生才十七岁,昨天还偷偷问他:“参谋,咱们什么时候能不打仗?”王泰吉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快了。”现在,他看着操场上的血迹,忽然觉得这话太轻了。
天亮后,他借着查哨的名义出了城。走到离城三里地的乱葬岗,他停住脚步,学了两声斑鸠叫。坟堆后面转出个瘸腿的算命先生,手里拿着幡子,上面写着“指点迷津”。“先生,算算前程?”王泰吉递过去一枚银元。
算命先生接过银元,在手里掂了掂:“前程在西,需借东风。”这是他们的暗号——“东风”代表刘耀西需要情报。王泰吉从怀里掏出布防图,叠成小块塞进算命先生的幡子里:“告诉那边,西风紧,多备衣裳。”意思是“形势严峻,注意安全”。
算命先生点点头,拄着拐杖往西边走。他的瘸腿是真的,去年被西北军的马踩断的,也是从那时起,他成了王泰吉和刘耀西之间的“桥”。王泰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土塬后面,才翻身上马往回走。
路过一片荒滩时,他看见几个逃荒的女人在挖野菜,冻裂的手上沾满泥巴。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的脸冻得发紫,已经没了声息。他勒住马,从包里摸出块干粮扔过去。女人扑过来抢,却被另一个女人推倒在地。
王泰吉调转马头,不敢再看。风刮过荒滩,卷起地上的枯草,像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马。他忽然想起黄埔的校训:“亲爱精诚”。那时他以为这四个字是说给同志听的,现在才明白,最该“亲爱”的,是这些在泥里挣扎的百姓。
回到军营时,李连长正在等他。“王参谋,我想通了。”李连长的声音很沉,“你说的那支队伍,我想加入。”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烟卷,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却还完好无损。
王泰吉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平凉城头,那里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知道,这面旗迟早会被换掉,但现在,他还得戴着敌军的徽章,在黑暗里多走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