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的风还裹着寒气,刮在刘志刚手背上,像没磨利的刀片,钝钝地疼。他缩了缩脖子,望着田埂那头穿灰布棉袍的身影——刘耀西正蹲在老王家的地边上,手指戳进刚化冻的土里,捏起一撮,在风里扬了扬。雪早停了,年前那场大雪把地盖得严实,这会儿化透了,土块酥松,凑近了能闻见潮乎乎的腥气。
\"志刚哥,先生咋还跟老农学上了?\"贺峻霖在旁边嘀咕,手里拎着的油纸包被他焐得发烫。那是城南张记的糖酥饼,刘耀西总说里头的芝麻香,像他渭南老家灶台上的味道。贺峻霖是商行学徒,白天站柜台腿肿,晚上还得绕远路去关帝庙后院的\"青年读书会\",手里这包饼,是他用攒了半月的月钱买的。
刘志刚没接话。他记得五年前,自己还是个只会赶驴车的愣头青,刘耀西就在县立小学门口拦住他,塞过来一本《呐喊》。书页边角卷得像波浪,先生说:\"认字不是为了记驴车拉了多少货,是为了知道这世道为啥这么难。\"那天的太阳把先生的眼镜片照得发亮,晃得他不敢抬头,只觉得手里的书沉得像块铁。
刘耀西朝他们走过来,棉袍下摆沾了层薄泥,是新翻的土色。他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镜片上的潮气,露出那双总带笑意的眼睛,眼角的细纹里像落了星子。\"等急了?\"他拍了拍刘志刚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渗进来,\"跟老刘头说妥了,惊蛰前后,让读书会的娃们来帮着耩地。他那几亩地,去年被兵匪抢了种,得赶在清明前把谷种播下去。\"
\"先生,平凉那边......真能行?\"刘志刚终于问出口。我们的人前几日去县城买火车票,杂货铺李掌柜压低声音给他说,平凉城里的镇守使正查\"新派\",说凡是读新书、聚着议论国事的,都算\"不安分\",抓了好几个了。
刘耀西的脚步顿了顿,转头看他。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看这土,\"他忽然弯腰,抓起一把泥,在手里搓着,\"冻了一冬,硬得像石头,可太阳一晒,风一吹,不就软了?\"
贺峻霖咬了口糖酥饼,芝麻粒粘在嘴角。他想起上个月小栓被抓的事——小栓就因为在街头贴了张\"免苛捐\"的传单,被警察按在地上打,肋骨断了两根。刘耀西连夜凑了药钱,蹲在小栓床前读《新青年》,读得声音发哑:\"骨头断了能长好,脑子要是锈了,这辈子就真成了木头桩子。\"
\"省立二中的校长是我同窗,\"刘耀西把手里的泥撒回地里,拍了拍手上的土,\"他说那边的学生,晚上还偷着读《向导》周报呢。你说,这样的地方,能不去?\"他解开蓝布包袱,从里头抽出个油布包,递给刘志刚:\"这里头是新弄来的书,还有我记的讲稿。回去跟大伙儿说,读书会别断了——不是我要你们读,是这世道逼着你们得读。\"
刘志刚接过油布包,沉甸甸的,边角硌得手心发疼。他知道这里头藏着多少险。去年冬天,县太爷派了兵来查禁书,是刘耀西把书捆在驴车的草料里,自己扛了\"私藏邪书\"的罪名,在牢里蹲了三天。出来时棉袄上全是血印子,却笑着说:\"书没少一本,值当。\"
三人往车站走,脚下的路渐渐软起来。冻土化了层,踩上去能陷半寸,泥点子溅在裤脚,凉丝丝的。路两旁的白杨树桠光秃秃的,枝子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要抓住什么的手。刘耀西走在中间,步子不快,嘴里哼着段秦腔,是《三滴血》里的调,悲戚里裹着股犟劲。
\"先生,您走了,读书会的煤油......\"贺峻霖忽然问。他总记得先生在关帝庙用的那盏马灯,灯芯挑得亮,照得先生眼镜片反光,也照得周围二十来张年轻的脸发亮——有学生,有学徒,还有像刘志刚这样的庄稼小子。
\"我托张记掌柜留着,\"刘耀西回头笑了笑,\"每月初一,你们去取就是。记住,灯得亮着,不光是为了看书,是为了让想找光的人,能看见亮。\"
快到岔路口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闷闷的,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刘耀西停下脚,从包袱里摸出两本薄薄的册子,塞给贺峻霖一本,刘志刚一本。是《少年中国说》,书页上有密密麻麻的批注,红笔圈着\"少年强则国强\"那几句。
\"志刚,你性子沉,读书会的事,多盯着点。\"刘耀西的手按在他肩上,稍一用力,\"别学那些闷葫芦,该说的话得说,该做的事得做。\"他又转向贺峻霖,指尖点了点他手里的册子:\"小贺,你脑子活,跟商行那些学徒多念叨念叨,别让他们光想着算盘珠子——人活着,不光是为了挣几个铜板。\"
贺峻霖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他赶紧低头擦,却蹭了满脸。他想起第一次在读书会写字,刘耀西握着他的手教写\"人\"字,说这字一撇一捺,得撑住了才叫人。
刘耀西把蓝布包袱往肩上紧了紧,转身要走,被刘志刚攥住了袖子。\"先生,\"他的声音有点抖,\"平凉要是......要是不太平......\"
\"哪处不太平?\"刘耀西回头,眼睛亮得很,\"咱这县城,上个月兵匪刚来过;邻县的税,都收到后年了。可你看老农学,还在耩地;你看张记掌柜,还在烤饼。为啥?因为日子总得往前过,人总得往亮处走。\"他笑了笑,露出两颗白牙,\"再说了,平凉的学生还等着我教他们,'亮处'到底在哪呢。\"
火车的汽笛声又响了,这次更近,震得人耳朵发麻。刘耀西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朝车站走去。灰布棉袍的身影在土黄色的路上越来越小,像一粒被风卷着往前滚的种子,要去寻一块能扎根的地。
刘志刚和贺峻霖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拐过路口,没了踪迹。风里飘来新翻的泥土味,混着糖酥饼的甜香。远处的田里,老农学正赶着牛耩地,木犁切开的土垄像一道道深色的线,在黄土地上织着什么。
\"志刚哥,\"贺峻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先生说的'亮处',咱能找着不?\"
刘志刚捏紧了手里的油布包,指节泛白。他低头看脚下的地,冻土化透了,指尖按下去,能陷进半寸,潮乎乎的,带着活气。年前那场雪化了,土松了,正是下种的时节——刘耀西总说,种子落进土里,看着悄无声息,可根在底下使劲呢。
他从怀里摸出那本磨破角的《呐喊》,封面被体温焐得温热。风掀起书页,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耳边念:\"从来如此,便对么?\"远处的火车开走了,铁轨震颤的声音顺着地皮传过来,混着老农学的吆喝声,在正月底的空气里荡开,像一条看不见的路。
贺峻霖扯了扯他的袖子,往关帝庙的方向指。炊烟正从庙后的矮房里冒出来,细细的一缕,在风里歪歪扭扭,却一直往上飘。\"回去吧,志刚哥,\"他说,\"先生的讲稿,咱得连夜看。\"
刘志刚点点头,把书揣回怀里,拉着贺峻霖转身往回走。脚下的泥地软得很,每一步都踩出个深窝,里头很快积了点水,映着天上的云。风里有新草芽的气息,淡淡的,像希望的味。刘志刚忽然想起刘耀西教他的那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他想,先生不是走了。先生是变成了这风,这土,这刚化冻的泥,等着他们把那些书里的字,当成种子,播进这春天的地里。
田埂上,老农学的牛还在往前走,木犁翻起的土块滚落在地,沾着水汽,在太阳底下泛着光。那片地像张铺开的纸,正等着人,写下新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