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沟的风还在襟袖间缠绕,带着山涧未散的清冽,刘花抱着小念安,踩着晨雾踏上了前往平凉的路。驴车的轱辘碾过崎岖山路,发出“吱呀”的声响,赶车的王老汉甩着响鞭,羊皮货捆在车后堆得老高,散发着淡淡的鞣制气味。“丫头,坐稳喽,这山路要颠到晌午呢!”王老汉嗓门洪亮,带着陇塬汉子特有的质朴,“平凉城这几日还算太平,就是城门查得严,你只说浪亲戚,别多嘴。”
刘花点点头,将小念安往怀里紧了紧。孩子还没睡醒,小脑袋歪在她肩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梦里偶尔含糊地喊一声“爸爸”,像针一样扎在刘花心上。她低头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庞,那双和贺峻霖如出一辙的眼睛紧闭着,小巧的鼻子微微翕动,心里一阵酸楚。车窗外,山峦层叠,松涛阵阵,黑松沟的轮廓渐渐模糊,贺峻霖长眠的那片山林,终于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从怀里摸出那块叠得整齐的路线图,是刘双喜熬夜画的,上面用炭笔标着蜿蜒的路径,几个红圈标注着红军联络点的位置。指尖划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乡亲们的牵挂——赵春燕腌的咸菜装在布包里,油香透过粗布渗出来;张大爷做的布鞋鞋底厚实,踩着山路稳稳当当;王小英缝的新衣裳针脚细密,裹着暖意护着她和念安。这些细碎的温暖,像一束束光,照亮了她前路的迷茫。
驴车走得慢,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小念安醒了,揉着眼睛打量四周陌生的景致,好奇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外公外婆呀?爸爸真的会在那里等我们吗?”刘花强压下心头的苦涩,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快了呀,等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看到平凉城了。爸爸在一个很美的地方等着我们,等我们见过外公外婆,就去找他。”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抓着刘花的衣襟,视线追着路边的飞鸟和野花。刘花看着儿子天真的模样,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护他周全,让他平安长大,让他知道,他的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一路颠簸,日头西斜的时候,平凉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远方。城墙巍峨,隐约能看到城门处的守卫。王老汉放缓了驴车的速度,低声叮嘱:“丫头,到了城门别慌,就按我说的来。”刘花深吸一口气,拢了拢头发,将小念安抱得更紧了些。
到了城门口,果然有几个挎着枪的守卫拦住了驴车。“干什么的?”为首的守卫嗓门粗哑,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刘花和车上的货物。“长官,俺是来浪亲戚的。”刘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俺娘家在城里,好几年没回来了,带着娃来看看爹娘。”
守卫的目光在她和小念安身上转了转,又低头看了看车上的羊皮:“这驴车是你的?”“不是,是俺搭的王老汉的车,他去城里贩羊皮。”王老汉连忙接口,递上早就准备好的路条。守卫接过路条看了看,又示意手下搜查刘花的包袱。
刘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贺峻霖的旧褂子和枣木拐杖,还有乡亲们凑的干粮和零钱,最要紧的是那块缝在小念安衣襟里的铜怀表。她屏住呼吸,看着守卫翻查包袱,手指紧紧攥着小念安的小手。小念安被守卫严肃的神情吓得有些害怕,往刘花怀里缩了缩,小声喊了句“妈妈”。
或许是孩子的哭声软化了守卫的心,或许是确实没查到可疑之物,守卫翻了翻包袱便扔了回来:“行了,进去吧,进城后别乱跑。”刘花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抱着小念安跟着王老汉的驴车进了城。
穿过喧闹的街道,看着两旁熟悉又陌生的店铺,刘花的眼眶渐渐湿润。离开家四五年,平凉城似乎没什么大变化,可她的人生,却早已天翻地覆。小时候常去的杂货铺还在,门口挂着的幌子随风摇晃;街角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下玩耍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
王老汉按照刘花指的方向,将驴车赶到了宝塔城附近的一条老巷。“丫头,到这儿俺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小心。”王老汉帮她搬下包袱,憨厚地笑了笑,“要是以后还想回黑松沟,就去城西的骡马市找俺。”刘花感激地递给他一些零钱,王老汉推辞了半天,最终还是收下了,驾着驴车渐渐远去。
刘花抱着小念安,站在巷口,看着眼前那座熟悉的青砖瓦房,心里百感交集。这就是她的家,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是她曾经以为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正坐在板凳上劈柴,斧头落下,木屑纷飞。听到脚步声,老汉抬起头,看到刘花的瞬间,手中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刘花,看了半天,才颤抖着站起身,声音沙哑:“孩子……你是……你是小花?”
“爹!”刘花再也忍不住,抱着小念安扑了过去,眼泪汹涌而出,“爹,是我,我回来了!”
刘平贵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眶瞬间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这丫头,这么多年不捎个信,爹娘都快以为……”他话说到一半,哽咽着说不下去,目光落在刘花怀里的孩子身上,又看向她身后,“峻霖呢?贺峻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提到贺峻霖的名字,刘花的哭声瞬间变得凄厉,她抱着父亲的胳膊,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悲痛全部宣泄出来:“爹,峻霖他……他没了……他为了红军,为了革命,埋骨黑松沟的深山里了……”
“什么?”刘平贵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你说啥?峻霖他……他怎么会……”
屋里的李玲玲听到院子里的哭声,连忙走了出来,看到刘花,脸上满是惊喜:“小花?你回来了!”可当她看到刘花痛哭流涕的模样,再听到刘平贵的话,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她的目光落在小念安身上,迟疑地问:“丫头,这是……这是小念安吧?快让外婆好好看看。”
刘花抽泣着点点头,将小念安递到李玲玲怀里。李玲玲抱着孩子,看着他酷似贺峻霖的眉眼,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可怜的娃,才这么小……”
刘平贵定了定神,扶着刘花走进屋里,给她倒了一杯水:“丫头,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峻霖他……他是怎么牺牲的?”
刘花接过水杯,双手还在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滴进杯子里。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道来:“爹,娘,峻霖他一直跟着红军干革命,黑松沟是红军北上的要道,他就带着乡勇队的弟兄们帮红军探路、送物资。前阵子,国民党的部队来围剿,峻霖为了掩护红军大部队转移,带着乡勇队的弟兄们在界石铺阻击敌人……”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场仗打得很惨,峻霖他腿不好,行动不便,最后……最后没能跟上来,牺牲在黑松沟的老槐树下了……乡亲们把他埋在了山林里,我……我连他的坟都没来得及好好修……”
“呜呜……峻霖他是个好人啊,他心里装着百姓,装着革命,就是没顾上自己……”李玲玲抱着小念安,一边哭一边说,“当初你嫁给她,我还担心他腿有残疾,会委屈了你,可他待你那么好,待乡亲们那么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刘平贵坐在一旁,脸色凝重,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他沉默了很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小子,是个英雄!为了革命牺牲,不丢人!小花,你别哭,峻霖他做得对,他是为了咱们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是为了天下太平,他的牺牲,值得!”
“可是爹,”刘花哭着说,“他走了,我和念安怎么办啊?他答应过我,等革命胜利了,就陪我回来看看你们,就和我们一家人团聚,可他……他食言了……”
“傻孩子,”李玲玲擦干眼泪,坐在刘花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峻霖没有食言,他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兑现了承诺。他为革命牺牲,就是为了让你们娘俩,让更多的人能过上安稳日子。你要好好活着,带着念安好好活着,这才是对峻霖最好的告慰。”
小念安在李玲玲怀里,看着大人们哭,也跟着瘪了瘪嘴,小声说:“外婆,爸爸是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了?妈妈说,看完外公外婆,我们就去找爸爸。”
李玲玲的心一痛,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是啊,爸爸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等念安长大了,爸爸就会回来找我们了。”
刘花看着儿子懵懂的脸庞,又看了看父母苍老的容颜,心里渐渐安定了一些。这些日子,她独自承受着丧夫之痛,带着孩子奔波在路上,心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如今回到了父母身边,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和温暖,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晚饭时,李玲玲做了一桌子刘花爱吃的菜,有她小时候最爱的红烧肉,有爽口的凉拌黄瓜,还有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粥。小念安饿坏了,拿着小勺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李玲玲不停地给他夹菜,眼神里满是疼爱。
刘平贵给刘花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小花,既然回来了,就先安心住下。外面兵荒马乱的,你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再走动。等局势稳定了,再做打算。”
刘花点了点头,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让她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爹,娘,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她看着父母眼角的皱纹,心里满是愧疚,“我不该这么多年不回来,不该让你们担心。”
“傻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李玲玲笑着说,“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担心你担心谁?以前交通不便,战乱不断,我们想找你都找不到,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你平安。现在你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饭后,李玲玲给刘花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里面还保留着她小时候的一些物件:墙上挂着的旧算盘,桌上摆着的粗瓷碗,还有一个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娃娃。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刘花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把贺峻霖的旧褂子和枣木拐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又从念安的衣襟里取出那块铜怀表,轻轻摩挲着。怀表已经磨得发亮,表盘上的指针还在缓缓转动,像是在诉说着逝去的时光。这是贺峻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是他对未来的期盼,也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夜里,小念安睡熟了,刘花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光,思绪万千。她想起了和贺峻霖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他们在黑松沟的生活,想起了乡亲们的照顾,想起了路上的艰辛。她知道,贺峻霖虽然走了,但他的精神永远留在了她的心里,留在了黑松沟的每一寸土地上。
接下来的几天,刘花渐渐适应了家里的生活。她帮着母亲做家务,带着念安在院子里玩耍,听父亲讲这些年平凉城的变化。父母对念安视若珍宝,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他,小念安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胆怯,偶尔还会跟着外公去院子里劈柴,学着大人的样子挥舞着小斧头。
这天,刘平贵从外面回来,神色有些凝重。他坐在院子里,沉默了很久,才对刘花说:“小花,我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平,国民党的部队在到处抓红军家属和同情红军的人。你和峻霖的事,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恐怕会有危险。”
刘花的心一紧:“爹,那怎么办?我们会不会被他们抓起来?”
“你别慌,”刘平贵说,“我已经托人打听了,城里有个红军的联络点,就在城南的一家药铺里。我想,你还是去那里躲一躲,等风头过了再说。念安还小,不能让他受到牵连。”
刘花犹豫了:“可是爹,娘,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要是他们来找麻烦,你们会有危险的。”
“你放心,”李玲玲走过来说,“我们一把年纪了,他们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再说,我们也没干什么犯法的事,他们就算来查,也查不出什么。你带着念安去联络点,那里安全,还有人照应。等局势稳定了,你再回来。”
刘花看着父母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心里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父母说得对,留在家里确实太危险了。她点了点头:“好,我听你们的。那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
“你放心吧,”刘平贵说,“我会托人给你捎信的。联络点的地址我已经写好了,你拿着,路上小心。”他递给刘花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药铺的名字和地址。
刘花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她知道,这又是一次离别,又是一次未知的旅程。但这一次,她不再像离开黑松沟时那样迷茫和恐惧,因为她知道,她的身后有父母的牵挂,有贺峻霖的遗愿,有红军的支持。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玲玲就给刘花和念安收拾好了行装,准备了一些干粮和零钱。刘花抱着念安,跪在父母面前,深深磕了一个头:“爹,娘,女儿不孝,又要离开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多保重身体,等革命胜利了,我一定带着念安回来,好好孝敬你们。”
“傻孩子,快起来。”刘平贵扶起她,眼眶发红,“路上小心,照顾好念安。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要好好活着。”
李玲玲给刘花递上包袱:“拿着,这是我给你做的几双鞋,路上穿。还有这个,是你小时候戴的长命锁,给念安戴上,保佑他平安长大。”
刘花接过包袱,将长命锁戴在小念安的脖子上,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她抱着父母,久久不愿松开。
“时间不早了,快走吧。”刘平贵催促道,“再晚就不安全了。”
刘花点点头,擦干眼泪,抱着小念安,转身走出了家门。她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穿过寂静的街道,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晨雾弥漫,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传来的鸡叫声和狗吠声。小念安趴在刘花的肩头,好奇地问:“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外公外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刘花温柔地说:“我们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过一段时间,再回来找外公外婆。”
她抱着孩子,一步步向前走去。前路依旧充满未知和危险,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她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念安而活,更是为了贺峻霖,为了所有为革命牺牲的英雄,为了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走到城南的药铺门口,刘花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药铺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一位穿着长衫的老先生正在柜台后配药。看到刘花抱着孩子进来,老先生抬起头,眼神警惕地问:“请问,你找谁?”
刘花按照父亲的嘱咐,低声说:“我找张先生,有重要的事。”
老先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了点头:“跟我来。”他领着刘花穿过柜台后的小门,走进一间里屋。
里屋里,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穿着军装,眼神坚定。看到刘花进来,他站起身:“你就是刘花同志吧?刘大爷已经托人给我们带了信。”
刘花点了点头:“是的,我是刘花。这位是我的儿子,念安。我们是来寻求帮助的。”
“你放心,”年轻男子说,“既然来了,就安全了。最近城里确实不太平,国民党的部队在到处搜捕红军家属和同情者。你先在这里住下,等风头过了,我们会安排你去陕北,和大部队汇合。”
刘花感激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愿意收留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