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丹霞峰洞府覆盖着符文的琉璃顶盖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如同无数只巨兽在头顶咆哮。洞府内,夜明珠柔和的光芒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赵亮眉宇间沉甸甸的阴霾。
他盘膝坐在静室的软榻上,并非入定,而是对着身前悬浮的几块光幕发呆。光幕上流淌着复杂的数据流:天机商会各地分号的销售报表、原材料库存预警、鬼市刺客追踪信号的最后消失点分析、以及一份标注着“钱家异常资金流动”的加密情报……每一串跳跃的数字,每一条闪烁的曲线,都代表着汹涌的暗流和迫在眉睫的压力。
然而,他的目光却有些涣散,焦距并未真正落在那些关乎商会存亡的信息上。
脑海中,两个身影反复交错。
一个是姜雨彤。她端坐于冰火灵眼之中,宝相庄严,周身流转着星蓝与赤金交融的磅礴气韵,冰火太极道纹在她光洁的额间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宁静与强大。她递来羹汤时指尖的温润,她清澈眼眸中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信你”。这三个字如同温暖的磐石,是他此刻混乱心绪中最坚实的锚点。他绝不能辜负这份历经生死淬炼的情意。
可另一个身影,却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
樊晴。
万宝楼拍卖厅,那快过思维、精准拨开夺命毒针的一拂袖!
星辰纱衣秘银星纹亮起的瞬间,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惊悸和复杂!
暴雨中,华贵车辇前,她撑着星纹伞,隔着迷蒙雨帘投来的、那看似冰冷疏离却暗藏惊涛的眼神!
以及…那句斩钉截铁的“不必”,和决然离去的孤绝背影!
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当他的灵识扫过姜雨彤新生的、敏锐到极致的冰火金丹时,他能隐约“感知”到她捕捉到的那一丝星辰灵力残留。姜雨彤选择了信任与沉默,这份包容如同暖流,却也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内心的愧疚。他欠樊晴的,是一条命,一份他无法回应、甚至不敢深究的沉重情意。
“平衡…” 赵亮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前世今生,他习惯了用逻辑、用代码、用冰冷的规则去解决一切难题。再复杂的阵法,他能拆解;再精密的傀儡,他能重构;再凶险的商业困局,他也能抽丝剥茧,找到破局之策。
可唯独这人心,这情丝,却如同一团乱麻,越是试图理清,越是缠绕得紧。他不想伤害姜雨彤,那是他刻入骨髓的爱恋与责任。他同样不想伤害樊晴,那是救命之恩,是并肩作战的情谊,是他内心深处无法忽视的亏欠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试图将樊晴定位为“最重要的商业伙伴”、“生死之交”,用冰冷的利益和责任来框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万宝楼那生死一瞬,她本能的反应,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他精心构建的框架凿得粉碎。那瞬间爆发的在意,远超“伙伴”的界限。
他该怎么办?
继续保持那冰冷疏离的“公事公办”?那无异于在樊晴的伤口上撒盐,是另一种残忍的伤害。
主动靠近,表达关切?那又将置姜雨彤于何地?又会给樊晴带来怎样的误解和更深的痛苦?
两难。
无解的两难。
如同身处狂暴的冰火灵眼中心,一边是焚心烈焰,一边是蚀骨寒冰,无论偏向哪一方,都是粉身碎骨。
“呃…” 心绪剧烈激荡,引动了体内蛰伏的金阳焚脉毒余孽!一股灼热的剧痛如同毒蛇般骤然噬咬经脉!赵亮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暗金。悬浮的光幕因为灵力不稳而剧烈闪烁了几下,数据流变得紊乱。
他强行压制翻腾的气血和剧毒,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深深嵌入软榻的边缘。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姜雨彤端着一只玉碗走了进来,碗中盛着新熬的、散发着清冽药香的汤药。
她一眼便看到赵亮痛苦隐忍的模样和紊乱的光幕,清冷的眸中瞬间涌上担忧。她没有说话,快步上前,将药碗放在一旁,温润的玉手立刻覆上赵亮紧握的拳头,一股精纯平和的冰火灵力带着安抚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渡入他体内。
那熟悉的、带着冰火本源生机的力量,如同甘泉流入焦土,迅速抚平了经脉中肆虐的灼痛和翻腾的气血。赵亮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紊乱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心神不宁,引动余毒了?” 姜雨彤的声音很轻,带着了然。她拿起药碗,舀起一勺,递到赵亮唇边。
赵亮看着眼前清丽绝伦、眉眼间只有纯粹关切与担忧的脸庞,心中那因樊晴而起的混乱和悸动,如同被投入冰湖的炭火,瞬间冷却了大半,只剩下更深的愧疚和自责。他张口咽下温热的药汤,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雨彤,我…”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姜雨彤用玉勺轻轻搅动着碗中的药汁,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清澈依旧,倒映着赵亮复杂的面容。
“你无需对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如同山涧清泉,“你的心,我懂。你的难处,我也知晓。”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洞府的墙壁,望向那暴雨倾盆的夜空,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樊师姐…她救了你。这份恩情,重如山岳。她…亦非寻常女子。” 她并未点破樊晴的情愫,但那句“非寻常女子”,已然包含了太多。
“她骄傲,自尊心极强。你我的关系,对她而言…” 姜雨彤轻轻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樊晴的骄傲,绝不会允许自己陷入情感的泥沼,更不会接受任何怜悯或施舍般的靠近。赵亮此刻任何试图“平衡”或“弥补”的举动,在她眼中,都可能是更大的伤害和侮辱。
“顺其自然吧。” 姜雨彤将药勺再次递到赵亮唇边,目光温柔而坚定,“莫要强求,莫要刻意。该做的,是处理好商会之事,养好你的伤。其余的…交给时间,也交给她的选择。”
顺其自然。
莫要强求。
交给她的选择。
这简短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陷入思维死胡同的赵亮。是啊,他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平衡”,去“解决”,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樊晴的感受和意愿。她的骄傲,她的决绝,注定了她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他越是想去“平衡”,越是可能适得其反,将局面推向更尴尬、更痛苦的境地。
真正的尊重,或许就是保持距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刻意靠近,也不刻意疏远,将选择的主动权,交还给她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赵亮心中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些。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握住姜雨彤的手,感受着那份温润与力量,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雨彤。谢谢你。”
姜雨彤回握着他的手,冰蓝色的眼眸弯起一个清浅而温柔的弧度。她懂他的挣扎,也信他的选择。
然而,就在这份短暂的宁静与理解刚刚升起之时——
嗡!
赵亮腰间悬挂的、属于天机商会最高级别通讯的传音玉符,毫无征兆地疯狂震动起来!刺目的红光瞬间将静室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赵亮和姜雨彤的脸色同时一变!这种级别的警报,只有关乎商会存亡或核心成员安危时才会触发!
赵亮立刻抓起玉符,灵识粗暴地冲入!
玉符内并非声音,而是童露露以灵识烙印传递过来的、一幅极其混乱而急促的画面碎片:
地点似乎是樊家商会在黑岩城的分部。
画面剧烈晃动,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声、法术爆裂的轰鸣和杂役惊恐的尖叫!
一道快如鬼魅的黑色身影在厅堂内纵横穿梭,所过之处,护卫如同割麦子般倒下,鲜血飞溅!
福伯那佝偂枯瘦的身影正与两名蒙面高手缠斗,枯瘦的手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但明显处于下风,嘴角溢血!
画面一角,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倒在血泊中,手中死死攥着一块破碎的玉牌,正是触发最高警报的源头!
而最让赵亮瞳孔骤缩的是——混乱的背景中,一道被数名黑衣人围攻、星辰纱衣多处破损、嘴角带着一丝血迹、眼神却依旧冰冷决绝的艳丽身影——樊晴!
紧接着,是童露露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灵识传音:
“师兄!樊家…黑岩城分部…遇袭!是…是‘影杀楼’!目标明确…冲着樊会长去的!福伯重伤…分部防御阵法被从内部破坏…我们的人刚赶到外围就被强力禁制阻挡…樊会长…她…她启动了星移符…但…但空间被干扰…传送失败…被困在核心库房区域…情况危急!请求…请求诸葛长老…不!请求姜师姐支援!快!!”
影杀楼!修真界最神秘、最臭名昭着的杀手组织!出手从无活口!
目标直指樊晴!
分部内部被渗透!空间传送被干扰!福伯重伤!强敌环伺!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随而至的炸雷仿佛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洞府都在嗡嗡作响!
赵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方才所有的纠结、两难、愧疚、挣扎,在这一刻被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恐惧和暴怒彻底碾碎!
樊晴遇险!
生死一线!
“雨彤!” 赵亮猛地抬头,看向姜雨彤,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怒而嘶哑变形,眼中是刻不容缓的焦灼!
姜雨彤在听到“影杀楼”三个字时,冰蓝色的眼眸瞬间冻结!周身那温润平和的气息骤然转为凛冽的杀意!新凝的冰火金丹爆发出恐怖的威压,静室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又陡然攀升至灼热!
她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踏出,身影已化作一道冰火交融的流光,瞬间穿透洞府禁制,冲入外面狂暴的雨幕之中!清冷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穿透雷雨,狠狠砸在赵亮心头:
“我去救她!你坐镇商会!通知诸葛长老!”
话音未落,那道冰火流光已撕裂重重雨帘,以超越金丹极限的速度,朝着黑岩城的方向破空而去!
赵亮僵在原地,手中紧攥着那枚闪烁着刺目红光的传音玉符,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看着姜雨彤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玉符中那混乱而血腥的画面碎片,樊晴那染血的、冰冷决绝的脸庞刺痛了他的双眼。
顺其自然?
交给时间?
交给她的选择?
去他妈的顺其自然!
他只想她活着!
“童露露!” 赵亮对着玉符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恐惧和暴怒而扭曲,“不惜一切代价!给我轰开那禁制!诸葛长老!请立刻前往黑岩城!快——!!!”
他猛地站起身,体内金阳焚脉毒的余孽在极致的情绪冲击下疯狂反噬,剧痛如同烈火焚身,喉头涌上腥甜!但他不管不顾,一把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什么两难!什么平衡!什么狗屁分寸!
在绝对的力量和冰冷的死亡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暴雨如注,疯狂冲刷着天地。洞府内,赵亮的身影如同暴怒的困兽,在摇曳的光影中投射出巨大的、焦躁不安的影子。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都被那道染血的星辰身影彻底击碎。他只知道,樊晴不能死!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