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裹着冰渣子拍在星暝脸上时,鬼族们的重甲表面已经结满霜花。陆奥国最北端的海峡像被巨兽啃过的冰馒头,参差的冰棱倒挂在崖壁上折射着幽蓝寒光。星焰蹲在冻成冰坨的礁石上搓手,呼出的白气刚离唇就凝成冰粒,小丫头鼻尖冻得通红:“这地方好冷呀!”
她说话时蹦出的火星子溅在冰面,苍白色火苗“滋啦”窜起三寸高,顺着冰面扩散开来,竟把千年不化的玄冰蚀出蜂窝状孔洞。远处正在扎营的妖怪们突然炸了锅——七八个裹着毛皮的新兵正在抱团取暖,结果被星焰误燃的火星燎着了尾巴,这会儿正满地打滚扑灭蓝幽幽的冷火。
“东南方三十里发现雪傀儡巡逻队。”千早的五角帽结满冰碴,向紫汇报时带着些许忧虑,“冰面上全是倒刺,以那些妖怪的草鞋根本……”她突然噤声,望着瑞灵单薄的背影僵在冰崖边。
蓝发少女的巫女服凝着血冰碴,神乐铃的青铜舌早就冻在了铃壁内侧。几天前从信浓战场捡回的半截御币正别在她腰间,焦黑的符纸残片随寒风簌簌作响。那些混杂着焦肉与铁锈味的记忆突然涌上来——被酸液蚀穿胸口的鸦天狗最后抽搐的手指,人类阴阳师烧成炭棍仍紧攥的式神符,还有那只总爱偷她饭团的松鼠精,如今只剩半片焦糊的尾巴毛挂在枯枝上。
“喝口热的吧。”星暝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陶碗里的味噌汤腾起的热气瞬间凝成冰雾。他狩衣肩头的星纹被冰霜覆盖,说话时睫毛上挂的冰晶扑簌簌往下掉:“等打完这仗,我带你们去唐土看元宵灯会。听说扬州城的糖人们能吹出凤凰……”
“星暝大人。”瑞灵突然打断他,浅蓝色瞳孔倒映着冰海里沉浮的妖怪尸体——那是今早试图泅渡海峡探路的先遣队,“您说雪女们的冰,能冻住血腥味吗?”
寒风裹挟着冰晶掠过岩缝,发出类似骨哨的呜咽声。正当星暝思考着措辞时,他的后颈突然泛起细密刺痛——那是蜃气特有的波动。他猛然转身,瞳孔里映出雾岛纱月踉跄现形的模样。
少女的蜃衣结满霜花,发间珠串大半碎裂,垂落的断线珍珠正一颗颗坠入冰隙。她右手凝出的蜃气卷轴泛着病态的青芒,术式构成的光线在接触到北境寒风时忽明忽灭,像濒死的萤火虫。
“北境……咳……”纱月刚启唇就呛出冰碴,呼出的白雾里带着血丝。星暝伸手接卷轴的瞬间,指尖触到她冻成青紫的皮肤。某种刺骨的寒意顺着经络直窜心脏,惊得他五指骤然收紧。
“你手怎么——”星暝的质问卡在喉间。卷轴跌落冰面的脆响中,他清晰看见对方袖口渗出的冰蓝色血渍,那是冰锥贯穿伤留下的痕迹。蜃妖族长本能地后退半步,背后虚化的蜃气却撞上岩壁,震落无数棱形冰晶。
纱月低头用足尖碾碎正在凝结的霜花,破碎的珠链在她脖颈勒出红痕:“在永冻层撞见巡逻队……不妨事。”她试图扬起惯常的微笑,嘴角却被冻伤扯得生疼,“倒是星暝大人你……”
话未说完,星暝突然拽过她手腕。狩衣袖口的咒印骤然发烫,灼穿了她腕间凝结的冰晶。纱月吃痛闷哼,藏在冰雾中的左臂暴露出来——整条小臂覆满蛛网状的冰裂纹,皮下隐约可见游动的霜毒。
“这叫不妨事?”星暝的声音比脚下的永冻岩还冷硬。他指尖燃起星焰的银火,火苗舔舐冰雾时腾起带着腥气的青烟。雾气散尽后,纱月手背浮现出雪女族特有的六棱冰晶烙印,正在缓慢侵蚀血脉。
远处传来冰层断裂的轰鸣,裹挟雪粒的狂风掀飞了星暝的束发带。纱月趁机抽回手臂,破碎的蜃气重新裹住伤痕:“北境四成的兵力集中在极冰深渊,蕾娜她本人……”她突然剧烈颤抖,咳出的冰血在岩面绽开霜花。
星暝突然并指划开空间裂隙,拽着她和瑞灵跌进临时构筑的避风结界。暗红色的光幕外,十几根冰锥正深深扎进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锥体表面浮现出蕾娜的霜花徽记。
“你被标记了。”星暝撕开狩衣,浸过药液的布条缠上纱月溃烂的伤口,“雪女的追踪冰晶至少埋了三处。”
纱月倚着结界内壁喘息,有些涣散的瞳孔映着远处翻涌的雪暴。她染血的指尖突然戳向自己心口,破碎的蜃气中浮现出北境的全息地图:“东侧冰桥有十七处暗哨与陷阱……西隘口的暴风雪是人工制造……王座卫队的……”
星暝突然按住她施法的手。蜃气凝成的地图在接触到北境寒风后开始扭曲,映射出雪女们正在急速逼近的方位。他这才注意到纱月耳后的纹路——那是过度使用本命蜃珠的征兆,再强行施术恐怕会永久损伤灵核。
冰原尽头突然炸开三朵霜花信号弹,蓝白色的强光照得结界内纤毫毕现。纱月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星暝立刻按住她,指尖的银芒凝成传送阵轮廓:“西南方三十里,有处暖泉能暂时……”
未尽的话语被雪崩般的轰鸣吞没。星暝反手甩出七张空间符咒,看着它们被追踪冰晶瞬间冻成冰渣。结界外已然浮现出六名雪女近卫的轮廓,她们足尖点过的冰面正蔓延出致命的霜网。
“抓紧我!”星暝揽住纱月腰肢,抱起瑞灵的瞬间,少女突然呕出大块冰晶。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狩衣正在结霜,怀中的蜃妖族长正在不可逆转地冰晶化——北境之主的诅咒远比预估的更阴毒。
冰晶碎裂的脆响在耳边炸开,星暝的瞳孔被折射的银光刺得生疼。他第三次并指划过空间节点时,指尖迸溅的银芒却像断线的风筝般飘散——那些本该跃动的轨迹,此刻竟被某种不可名状的寒意凝固在虚空。
“师匠……师匠!”星暝发狠咬破舌尖,鲜血喷在冻僵的阵纹上。血珠尚未落地就凝成冰粒,在冰面弹跳着滚进深渊。远处传来冰川崩裂的闷响,像是有巨兽在啃食地脉。
“永远亭……永远亭的坐标呢?”少年狩衣下摆突然结出冰棱,后颈传来针刺般的剧痛。他猛地转身,看见纱月倚靠的冰壁正蔓延出细密的冰蚀纹路,那些淡蓝色的脉络如同活物般朝她心口爬去。
瑞灵突然扑跪在冰面上,蓝色的发丝被冻在冰层里:“星暝大人!纱月姐姐的呼吸……呼吸在结晶化!”小巫女掌心的净火刚触及纱月手腕,就被反噬的冰霜燎出焦痕。
星暝的手掌重重拍在冰面,星纹阵图瞬间灼穿三寸冰层。然而那些本该涌向永远亭的星轨,此刻却在上空扭曲成诡异的螺旋——他这才看清天穹中游动的极光,每条光带都嵌着蕾娜的冰晶符文。
纱月突然抓住星暝染血的袖口,破碎的蜃气在她周身凝成虚幻的樱花:“当初南海道的星空下,您说过要造个能让蜃气自由升腾的世界。”她染着冰晶的睫毛轻轻颤动,“现在……轮到晨雾化作朝露了……”
“闭嘴。”
冰蓝色的血沫溅在星暝手背,瞬间凝结成六棱冰花。瑞灵突然指向穹顶。数以千计的冰晶棱镜在云层中显现,每面都映出纱月逐渐冰晶化的躯体。更可怕的是外界传来的厮杀声正变得遥远——七重冰狱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清冷女声伴着冰晶凝结的脆响传来。北境之主踩着冰阶降临,十二重冰绡裙裾扫过之处绽放霜花,“有软肋的困兽……”蕾娜指尖轻点,星暝左臂瞬间覆满蛛网状冰纹,“才是最好的猎物。”
冰晶棱镜折射出的寒光在星暝瞳孔里碎成万千芒刺。蕾娜垂落的银发间游走着冰蓝色的冷光,发梢凝结的冰珠坠地时竟发出金铁交鸣的脆响。星暝的喉结艰难地滑动,咽喉处凝结的霜花割破了皮肤,血珠尚未滴落便在半空绽成猩红冰花。
“蓬莱人的体质……”北境女王指尖轻点虚空,星暝肘关节的冰纹突然炸开血花,迸溅的碎冰裹着血肉嵌进冰壁,“也难逃作为一尊冰雕的命运。”
星暝踉跄着用手臂抵住冰面,他余光瞥见纱月正用蜃气凝成薄雾裹住瑞灵,少女珊瑚色的指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惨白——那是本命蜃珠即将碎裂的征兆。小巫女颤抖的指尖凝着微弱的净火,却连自己发梢的冰霜都无力融化。
“躲猫猫好玩吗?”蕾娜忽然旋身甩袖,十二重冰绡裙裾掀起的寒潮将空气都冻出裂纹。万千冰锥暴雨般射向右侧虚空,每根锥尖都浮现着扭曲的雪花图案。星暝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方位根本空无一人!
真正的杀招后发而至。
星暝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周遭呼啸的寒风仿佛被无限拉长。三十二道冰晶长矛裹挟着绝对零度的寒意破空而至,矛尖折射出的冷光在视网膜上灼烧出焦痕。他能清晰看见每根矛身螺旋状的蚀刻纹路,那是蕾娜用千年寒霜雕琢的弑神咒文,连空气粒子都被冻结成细碎的冰尘。
“瑞灵!”
少年喉间爆出的嘶吼尚未传开便凝结成冰雾,仓促撑开的空间屏障甚至没能维持半次心跳的间隙。六角冰花在防护罩表面疯狂增殖,蛛网状的裂纹发出琉璃破碎的脆响。星暝的指尖刚亮起传送的银光,冰矛激荡的罡风已撕碎了他狩衣的广袖——时间的流速在此刻展现出令人窒息的恶意,他竟能看清每片布料纤维被寒霜浸染成冰蓝色的过程。
蓝发巫女茫然转身的刹那,星暝的空间法术终于发动。银白色光芒自他足底暴涨,空间褶皱如同被惊扰的蛇群般疯狂扭动。然而当他的残影还在原地消散时,某道蓝色的身影却以更决绝的姿态撞进了死亡轨迹。
“纱月!!”
星暝的呐喊在冰雪的领域扭曲成怪异的颤音。蜃妖族长的衣袂正逆着冰矛风暴舒展,发间垂落的珠串在极寒中迸裂成冰晶烟花。她回眸时眼底流转的蜃气凝成洋洋洒洒的樱花雨,那是某次出游时星暝与纱月所见的春色——此刻竟成了最残忍的告别信笺。
空间迁跃的银芒在纱月周身亮起的瞬间,星暝的心脏几乎停跳。他引以为傲的传送术式本该如臂使指,此刻却像陷入蛛网的飞蛾般滞涩难行。蜃气凝成的樱花瓣片片冻结,每一枚冰晶都倒映着纱月唇角漾开的笑意。那笑容比永冻区的阳光更稀薄,比蜃楼海市的幻影更易碎。
“这次……终于……”
幻境碎裂的声音被冰矛贯穿躯体的闷响打断,六棱霜花自她心口炸开璀璨的死亡之花。星暝的视网膜残留着惊心动魄的画面:纱月纤长的食指正抵在自己唇畔,缀着珍珠的缎带在狂风中舒展如鹤翼,每一颗都在空中迸裂成冰雾;最刺目的是她颈间那串贝壳项链——昨夜庆功宴上,她还红着脸说是用战利品精心打磨的礼物。
“骗到你了呢……”
霜雪凝成的声带发出最后的气音,纱月残破的身躯正在冰晶中坍缩成玲珑的蜃楼模型。星暝疯狂催动的空间之力终于突破幻境的桎梏,却在触及她的刹那,捧起了满手琉璃般的冰尘——每一粒冰尘里都封印着某个记忆片段:雾之湖畔共饮的清茶,传送失误时撞个满怀的尴尬,还有她偷偷用蜃气修复自己破损狩衣时,眼角偷瞄的羞怯眸光。
……
「秋日的露水顺着红叶滚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声响。纱月踩过回廊斑驳的月光,腰间的贝壳风铃随着步伐轻晃,惊醒了蜷在檐下的三花猫。
星暝仰头望着悬浮在庭院中央的幻景——那是纱月用三天三夜凝成的江南水乡。乌篷船在幻境河流中摇晃,船头挂着的琉璃灯将波纹映在少年的狩衣上,恍惚间似有锦鲤游过衣摆。
“星暝大人觉得缺了点什么?”纱月忽然从幻景中探出身,发梢垂落的蜃气凝成几尾透明锦鲤。她指尖轻点,石桥栏杆上便开出朵朵木芙蓉,花瓣坠入水面时激起圈圈涟漪。
少年伸手接住飘落的幻影花瓣,却在触及掌心的瞬间化为雾气:“太完美反而失真。”他屈指弹碎屋檐悬挂的晴天娃娃,碎裂的瓷片中竟飞出真实的流萤,“就像刻意维持的幻境,终会……”
“会怎样?”纱月的木屐停在离他半步处,幻境中的骤雨突然滂沱。雨帘将两人困在方寸之间,她的耳尖在雨光中泛着微红。
星暝的袖口无风自动,银芒割裂雨幕:“蜃气终会消散。”他转身时带起的劲风刮散了半座城郭,坍塌的楼阁在雨中化作青烟,“就像刻意忽视的……”
未尽的话语被塞进掌心的贝壳打断。纱月将风铃系在他腰间,浸着海潮气的发丝扫过少年下颌:“昨夜在海崖捡的,内壁刻着诗句呢。”她指尖抚过贝壳残缺的纹路,“残缺之物,反倒比完整体更惹人惦念。”
星暝借着月光辨认贝壳内侧的刻痕——“沅有芷兮澧有兰”几字被浪花蚀去大半。他喉结滚动着刚要开口,忽见幻境星河倒卷,万千萤火从破碎的城池中腾空而起。
“您看!”纱月拽着他衣袖指向天际,蜃气凝成的银河正与真实星穹交相辉映,“虚与实的界限……”少女忽然旋身,“本就没有想象中分明。”
星暝的叹息消融在夜露里。他看见纱月踩着积水离开时,木屐带起的水花中恍惚可见着蜃气凝成的透明锦鲤——就像那夜她偷偷放在他案头的陶罐里,养了整整七日才消散的幻影。」
……
直到冰尘也为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