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从废弃车间的后门冲出,外面是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死胡同。高墙耸立,隔绝了生路。警笛声已经近在咫尺,红蓝闪烁的光透过车间破败的窗户,在胡同的墙壁上投下跳跃的、令人心慌的光斑。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焱的心脏。无处可逃了。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放弃了抵抗。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已经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最终时刻的降临——被逮捕,被审判,或者……在混乱中被击毙。
这样也好。
或许,这是一种解脱。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手铐的冰冷、或者子弹的冲击,并没有到来。
警笛声在极近的地方达到顶峰,然后……骤然停止。
周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他疑惑地睁开眼。
胡同口,空无一人。没有警察,没有警车,甚至连刚才那刺眼的红蓝光芒也消失了。仿佛那逼近的警笛,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
怎么回事?
是警方改变了部署?还是……又一次的认知欺骗?
他挣扎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到胡同口,向外窥视。
街道上,一切如常。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路面上,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平稳驶过。没有任何异常的迹象,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躲在肮脏胡同里的、狼狈不堪的“逃犯”。
这种绝对的“正常”,反而显得极度的不正常。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出了胡同,混入了人行道上的人流。他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没有人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没有人突然上前抓捕他。他就这样,像一个透明的幽灵,行走在阳光之下,与他所犯下的“罪行”和正在进行的“逃亡”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这太诡异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大脑一片混乱。黑衣“焱”的消散、警笛的莫名出现与消失、以及这突如其来的、仿佛被世界“遗忘”般的平静……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他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孩子们在嬉笑打闹,老人在悠闲散步。一派祥和安宁。这景象,与他内心那个血腥、黑暗、充满杀机和自我撕裂的世界,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对比。
他到底是谁?他在哪里?这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一场漫长而扭曲的噩梦?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城市边缘的一条河边。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对岸工厂巨大的、沉默的轮廓。这里人迹罕至,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他坐在河堤上,看着流淌的河水,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接受完整的自己”这句话的含义。
那个黑衣“焱”,代表了他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愤怒、决绝,以及在极端情境下可能爆发出的、不计后果的攻击性。他一直试图否认这部分的存在,用温和、退缩、遗忘来掩盖。但否认,并没有让这部分消失,反而让它如同被堵塞的洪水,在暗处积蓄力量,最终以更猛烈、更失控的方式爆发出来。
那个死去的男人,如果真如黑衣“焱”所说,曾经伤害过小薇,那么他(本尊)当时的愤怒和无力感是真实存在的。他只是选择了压抑和逃避,而黑暗面则选择了最极端的“清算”。
两种选择,孰对孰错?在法律和道德的框架下,杀戮无疑是错的。但在那个被激怒的、保护欲爆发的瞬间,那种纯粹的、原始的杀意,是否也是人性中真实的一部分?
接受完整的自己,并不意味着认同黑暗面的行为,而是承认它的存在,承认自己拥有产生那种极端情绪和冲动的能力。只有承认了,才能去理解它产生的根源,才能尝试去疏导、控制,而不是被它控制,或者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它主宰。
这很难。这意味着他要打破多年来建立的自我认知,要直面自己内心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这需要巨大的勇气。
他看着河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疲惫,惶恐,眼神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惊悸。这就是他,一个可能杀了人、正在被追捕(或者曾经被追捕?)、内心住着一个黑暗魔鬼的、复杂的、矛盾的个体。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水中的倒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水面的瞬间——
整个世界,扭曲了。
河水的流淌变得缓慢,如同粘稠的糖浆。对岸的工厂轮廓开始波动、溶解。天空的颜色在铅灰、昏黄和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之间快速切换。耳边响起了无数混乱的、重叠的声音——班长的吼叫、陈明的低语、斩骨刀砍入骨肉的闷响、黑衣“焱”的冷笑、警笛的尖啸、还有他自己压抑的哭泣和呐喊……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碎片疯狂旋转、碰撞,又试图强行拼凑在一起!
“不……不——!” 他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感觉自己的意识也要被这混乱的旋涡撕成碎片!
是精神彻底崩溃的前兆?
还是……这个诡异的“现实”本身,正在崩塌?
在无数破碎的画面中,他仿佛看到了——
那个死去的男人手臂上的纹身,清晰地显现出来,是一条盘绕的蛇,缠绕着一个模糊的数字“7”……
黑衣“焱”在彻底消散前,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不是欣慰,而是……计划得逞的诡秘……
河水中他自己的倒影,忽然对他露出了一个,与黑衣“焱”如出一辙的、冰冷而嘲弄的笑容……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暗示,所有的恐惧和挣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然后——
黑暗。
纯粹的、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感觉,甚至没有“我”的存在概念。
……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
焱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柔和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家中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垫,身上盖着轻暖的羽绒被。
他……在家里?
在自己的床上?
他猛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净,没有任何血迹或老茧。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没有伤口。他环顾四周,房间里的陈设一如往常,那个他昨晚雕刻好的豹子根雕,静静地立在书桌上,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仿佛之前那长达数日的逃亡、血腥的杀戮、与另一个自己的生死搏斗、以及最后那世界崩坏般的扭曲……都只是一场漫长而可怕的噩梦。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日期和时间——仅仅是他入睡后的第二天清晨。
只有……一天?
可那些经历,那些细节,那些刻骨铭心的恐惧和挣扎……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梦?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打开灯,看向镜子。
镜子里,是他自己。略显疲惫,眼神有些恍惚,但确确实实是那个他熟悉的、平凡的自己。没有黑衣,没有冷酷的表情,没有那种仿佛来自深渊的眼神。
他长长地、颤抖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要虚脱地滑倒在地。
是梦。
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他用水龙头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脸,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水流的声音,让他感到一丝真实。
然而,当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子时,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在镜子角落的反射里,他卧室的门口,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穿着黑色衣裤的人影,一闪而过。
速度太快,快得像是视网膜的错觉。
但那种冰冷的、被注视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瞬间再次缠绕上来。
焱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梦……真的醒了吗?
还是说,那场黑暗的盛宴,仅仅只是……拉开了帷幕?
他站在镜前,与镜中那个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惊悸的自己对视着,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窗外,城市的清晨,依旧喧嚣而充满生机。
而他内心的暗涌,是否真的已经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