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警告:干预倾向检测。角色稳定性下降。”
这行字如同法庭的判词,悬在焱的头顶。他明白了,“观察者”并非安全的旁观席,而是一个布满尖刺的囚笼。他必须戴上绝对冷漠的面具,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才能暂时避免被推上更可怕的舞台。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阉割,要求他剥离所有作为人的共情与本能。
他将这残酷的发现告诉了我。我感到一阵寒意。这个“剧场”不仅在侵蚀现实,还在进行着残酷的人性改造实验。
“它是在驯化你,焱。”我沉重地说,“驯化你成为它冰冷规则的一部分。‘观察’并‘记录’,可能本身就是维持它存在的一种能量来源,或者是在为某个更大的‘剧情’收集数据。你必须抵抗这种驯化,但同时……又要避免因直接干预而触发‘角色转换’。”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悖论。既要保持人性的温度,又要表现出非人的冷漠。
“我该怎么做?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焱的声音充满了痛苦。
“在梦中,尝试‘ meta-thinking ’(元思考)。”我提出一个更进阶的策略,“即‘思考你的思考’。当你产生干预冲动时,不要直接行动,而是去‘观察’你自己的这种冲动。像科学家观察实验对象一样,分析这种冲动的来源、强度。将你的‘观察’目标,从外部场景,部分转移到你自身的内部反应上。这或许能在不违背‘观察者’指令的前提下,保留你意识的自主性。”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但焱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接下来的两天,他活在一种极度的分裂和压抑之中。白天的现实,侵蚀更加明显。
图书馆里,他负责修复的一套清代志怪小说,其中一幅插画上的狐妖,在某次他抬头时,其眼神突然变得与梦中那个病号服身影一模一样,带着疯狂的嘲弄,与他对视了足足两秒才恢复原状,惊得他打翻了手边的浆糊瓶。
走在回家的路上,街边店铺玻璃橱窗的倒影里,他偶尔会看到自己的身影旁边,紧紧贴着一个模糊的、穿着病号服的虚影,如同连体婴般同步移动,当他猛地回头,却空无一物。
最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闻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地、突兀地出现在图书馆、家中甚至街道上,持续几秒后又消失,仿佛两个空间的空气在短暂地交换。
这些异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剧场”的边界正在变得稀薄,那个世界的“气味”和“影像”正在泄漏进来。
而夜晚,他则被迫进行着更加残酷的“观察者训练”。
第一层:审判剧场。
他再次坐在那个无声的剧院观众席。但这一次,舞台上演的不再是默剧,而是一场审判。被告席上坐着的人,面容模糊,但身形衣着像极了图书馆里一位对他颇为照顾的老管理员。控诉的罪名荒诞不经,证据则是从一本燃烧的书中飞出的、扭曲的文字灰烬。戴着空白面具的“陪审团”沉默地举起手,表示有罪。身穿黑袍、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法官”举起了木槌。焱感到强烈的冲动想要站起来呐喊,但他死死攥着口袋里的古钱币,强迫自己进行“元思考”:
“我在愤怒。愤怒源于对长者的尊敬和对不公的本能排斥。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这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的联合反应。观察它,记录它,但……不行动。”
他像一个冰冷的仪器,记录着自己内心的风暴,同时记录着舞台上那场荒谬的审判。木槌落下,被告席上的身影在聚光灯下如同烟雾般消散。观众席上所有的空白面具,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转向了他。没有目光,却有无形的压力,仿佛在评估他的“表现”。
第二层:记忆解剖室。
审判剧场黯淡下去,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冰冷的手术室里。手术台上躺着的,是另一个“他”,双目紧闭,如同标本。那个无面的护士正在用手术刀,熟练地剖开“他”的头颅,露出里面不断闪烁、播放着各种记忆片段的大脑。有童年的欢笑,有失恋的痛哭,有工作的疲惫,也有阅读《颅内剧场》时的恐惧……护士用镊子夹起一段代表“恐惧”的神经束,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旁边连接的显示屏上,正是焱此刻强装冷静、内心却波涛汹涌的实时脑波图!
“他们在解剖我的记忆,分析我的情绪反应。我感到被侵犯,感到恶心。恐惧在加剧。观察这份恶心和加剧的恐惧。它们是我的数据,不是我的主宰。”
他强迫自己“观察”着被解剖的“自己”,记录着护士每一个冰冷的操作,同时监控着自己内心翻涌的情感。他发现,当极度专注于“元思考”时,那种被迫旁观带来的痛苦似乎被隔开了一层,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那么容易将他吞噬。
第三层:预告片。
解剖室消失,他悬浮在一片虚无中。眼前出现了三块巨大的、如同电影银幕般的画面,同时开始播放:
第一块银幕:图书馆深夜,他在加班修复古籍,那个病号服身影从书架阴影中浮现,手中拿着一根坚韧的装订线。
第二块银幕:他回家的那条暗巷,一个醉醺醺的陌生男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巷子口的阴影里,一双属于那个无面护士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正在缓缓拉直一条绷带。
第三块银幕:他的出租屋,他正在沉睡,卧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带着疯狂笑意的眼睛在门缝后窥视。
这三个画面,如同电影预告片,清晰地展示了“剧情”可能的走向——勒杀,绞杀,以及未知的侵入。而“角色”依旧是病号服、无面护士,以及那个窥视的“导演”。
强烈的预警和救人的冲动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但他记得“最终裁定”的警告,记得“角色稳定性”的评估。
“这是预告。目的是激发我的干预倾向,测试我的稳定性。观察这些画面,记录其内容,分析其意图。但,不做出行动承诺。”
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承受着这些恐怖画面的冲击,竭尽全力维持着意识的清明和……表面的无动于衷。
在预告片播放完毕,虚无即将再次吞噬他时,他看到了那个倒计时数字,在银幕的角落一闪而过——
“3”。
醒来,冲进书房,翻开扉页。
“4”果然变成了“3”。
而下方关于角色的注释,再次更新:
“观察者角色稳定性:临界。最后一次警告:保持距离,仅做记录。最终裁定倒计时:3。”
“临界”……他几乎就要失败了。而“最终裁定”与剧场开幕的倒计时同步了!当数字归零,不仅是剧场开幕,也是他角色命运被决定的时刻!
他瘫坐在椅子上,感觉灵魂都被掏空了。为了维持这个该死的“观察者”角色,他不得不强行压抑所有正常的人类情感,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图书馆打来的。同事告诉他,那位在梦中被“审判”的老管理员,今天早上在来上班的路上,意外被一辆失控的自行车撞倒,手臂骨折,住院了。
消息如同冰水浇头。
是巧合吗?还是……那场梦中的“审判”,在现实中以另一种形式“上演”了?
如果他当时在梦中干预了,结果会不同吗?还是会导致更糟的后果?
“观察……记录……勿插手……”
那个冰冷的意念再次回荡在脑海。
他看着扉页上那个血红的“3”,以及“最终裁定”的字样,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了他。
他不仅要在梦中冷眼旁观可能发生的悲剧,还要在现实中间接承受这些“剧情”投射带来的后果?
这个“颅内剧场”,究竟要将他的灵魂和现实,扭曲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