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引擎的轰鸣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带来了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车灯撕破浓墨般的黑暗,笔直地照射在前方那块斑驳的“石沟村”指示牌上,仿佛一个冰冷的、不容拒绝的邀请。
焱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的汗水让皮质包裹显得有些滑腻。他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曹总,曹总的呼吸虽然微弱但平稳了许多,脸上那骇人的灰败色褪去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度的疲惫与虚弱。最明显的变化是,他那一直塌陷的左肩,此刻虽然仍未完全恢复正常,但那种被无形重物死死压坠的扭曲感,确实减轻了。
那个叫“李秀英”的怨魂,暂时收敛了它的力量,或者说,它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指引”他们前往石沟村这个执念上。
车内,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哭泣声和刺骨的寒意已经消失,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寂静笼罩了下来。收音机依旧只有电流的杂音,手机信号格依旧空空如也。他们仿佛驶入了一个被现代文明彻底遗忘的角落。
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履行对鬼魂的承诺,是眼下唯一可能摆脱困境、救回曹总的方法。他定了定神,操控着SUV,缓缓驶离主干道,拐进了那条通往石沟村的、更加狭窄颠簸的支路。
这条路显然年久失修,水泥路面开裂严重,布满坑洼,长满了枯黄的杂草。车轮碾过,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身剧烈地摇晃着。路两旁是更加茂密、在黑暗中如同鬼影般幢幢的山林,枝叶在车灯照射下投下扭曲舞动的阴影,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这辆闯入者。
车灯的光柱只能照亮前方有限的范围,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中扑出。空气通过空调系统微微渗入车内,带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朽草木、潮湿泥土和某种……陈旧烟火气的怪异味道,像是走进了一座被废弃了数十年的老宅。
开了约莫七八分钟,前方隐约出现了建筑的轮廓。那是一片低矮的、依山而建的村落影子,在夜色中沉默地匍匐着,没有任何灯火,死气沉沉。
随着车辆靠近,村口的景象逐渐清晰。几栋土坯或石头垒砌的房屋已经大半坍塌,只剩下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骸骨。稍微完整些的,也是门窗洞开,像一张张黑洞洞的、失去了灵魂的嘴。村口立着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伸向夜空,如同绝望的臂膀。
这里,就是石沟村。一个仿佛被时光彻底凝固、遗弃在历史角落的荒村。
焱将车停在村口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熄了火。引擎声消失的瞬间,那种万籁俱寂的压迫感再次扑面而来,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脏狂跳的声音。他不敢立刻下车,只是透过车窗,警惕地观察着这个诡异的村落。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村落的轮廓。废墟、枯树、荒草……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荒凉之中。然而,焱的左眼眼皮却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跳动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伤、恐惧、怨恨的浓烈情绪残留,如同无形的潮水,从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冲击着他的感官。
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就在这时,副驾驶座上的曹总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睁开眼,看了看周围漆黑陌生的环境,又看了看焱,声音虚弱而困惑:“小焱……这……这是哪儿?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我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他似乎完全不记得被附身、车辆失控以及后来与怨魂对话的事情了。记忆停留在了服务站之后的那段极度疲惫和恐惧中。
焱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不告诉他全部真相,以免再次刺激到他。“曹总,您刚才不太舒服,晕倒了。车也出了点故障,好不容易才启动,我看导航附近有个村子,就想先开过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再想办法。”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
曹总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感觉沉重的左肩,虽然满心疑惑,但身体的极度疲惫和残留的恐惧让他没有精力深究。他看了看窗外那如同鬼域般的荒村,打了个寒颤:“这……这村子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看着怪瘆人的……要不,我们还是回车上等天亮吧?”
“在车上目标太明显,而且不安全。”焱否决了这个提议,他无法确定那个李秀英的怨魂是否还在附近,或者这村子里是否还有别的“东西”,“我们找个相对完整点的房子,避避风,总比待在开阔地好。”
他不由分说地扶起依旧腿脚发软的曹总,拿起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和车上备着的撬棍(以防万一),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脚踩在松软、布满落叶和碎石的泥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格外刺耳。冰冷的山风立刻包裹上来,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强光手电的光柱扫过,照亮了残破的墙壁、空荡的窗洞、以及地上散落的、依稀可辨是旧式农具或家什的锈蚀残骸。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里走去。每一栋破败的房屋,都像是一个沉默的墓碑,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悲惨过往。焱的灵觉(或者说,被这环境激发的直觉)让他感到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那些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最终,他们选择了一栋看起来相对最“完整”的石头房子。它没有完全坍塌,木质的屋门歪斜地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铁锁。焱用撬棍稍一用力,那锁连同部分门框便“哐当”一声碎裂开来,扬起一片灰尘。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手电光柱射入屋内,照亮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空间。土炕坍塌了一半,上面堆满了瓦砾和枯草。墙角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罐碎片。墙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早已褪色的年画痕迹,模糊不清。
然而,最吸引焱目光的,是靠在墙角的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纺车。
木制的纺车大部分已经腐朽,缠满了蛛网,但主体框架依稀可辨。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还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再次摇动它,纺出生活的希望。
就在焱的目光落在纺车上的瞬间,他胸口的银怀表(司岸所赠)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温热。与此同时,他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了一声极其细微、饱含无尽悲凉的女子叹息。
是李秀英!她在这里!或者说,她的执念核心,与这个纺车,与这间屋子,有着深刻的联系!
曹总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些异样,他只是觉得这屋子阴冷得可怕,搓着胳膊,声音发颤:“小焱,这地方……我总觉得毛毛的……咱们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异变再生!
屋外,原本死寂的村子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了许多人嘈杂的脚步声、哭喊声、以及某种……如同军队急促行军的皮靴声和金属碰撞声!
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一下子将整个村子拉回到了某个血腥恐怖的夜晚!
“鬼子来了!快跑啊!”
“娘!娘!你在哪儿?”
“跟他们拼了!”
“轰!轰!”(隐约的爆炸声)
这些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村子的四面八方同时涌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上演!但它们又如此缥缈,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
时空残留的影像?还是……冤魂集体记忆的再现?!
曹总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抓住焱的胳膊,牙齿咯咯作响:“什……什么声音?!小焱你听见了吗?!外面……外面好多人!”
焱也是头皮发麻,强光手电的光柱猛地扫向屋外,然而,光线所及之处,依旧是断壁残垣,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影,只有那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的哭喊和混乱声!
仿佛,整个石沟村,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以它最悲惨、最绝望的那一夜的形态。
而焱手中的强光手电,光线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强大磁场的干扰。光线明灭之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那残破的窗洞外,有穿着旧式棉袄奔跑的身影一闪而过!有戴着屁帘帽的土黄色身影在狞笑!
幻觉?还是……他们真的闯入了阴阳的夹缝,踏足了这片土地永不愈合的伤口之上?
“回家……俺……回家了……”
那个熟悉的、带着沂蒙口音的女声,再次幽幽地响起。这一次,不再是通过曹总的口,而是直接响彻在这间破败的屋子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一丝回到故地的茫然。
声音的来源,似乎正是那个角落里的纺车。
焱猛地将手电光对准纺车。
在摇曳的光线下,他仿佛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碎花旧棉袄、梳着长辫子的模糊女子身影,正坐在纺车前,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抽动,似乎在低声哭泣。
而与此同时,屋外那战争的喧嚣声,骤然变得更加激烈和清晰,仿佛下一秒,炮弹就会落在这间屋子的屋顶上!
他们不仅找到了石沟村。
他们更闯入了七十多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而李秀英的执念,似乎才刚刚开始,向他们展露这荒村之下,埋藏的血泪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