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庭院里晚樱最后的落英,拂过苏清欢微垂的眼睫。她指尖捏着的《医学馆筹建细则》边角已被反复摩挲得发皱,墨迹在灯下晕开,恰如她近日起伏的心绪——谢晏离去时那声低沉的“保重”还在耳畔萦绕,可案头堆积的图纸、章程与名录,却容不得她沉溺于儿女情长。感情的波折如潮退,露出的是更坚实的岸——那座她魂牵梦萦的“医学馆”,是时候破土动工了。这不仅是她个人的事业,更是她为大曜医疗撕开陈旧帷幕、铺设新途的核心,是要让“医者”二字,从此摆脱“贱业”的枷锁,真正扎根于人心的基石。
馆址的选定,苏清欢费了三个月的心思。最终定在安平医馆东侧那片闲置的官地,一则与医馆毗邻,日后学生实践往来便捷;二则此地临街却不喧闹,北靠青峰山,南接护城河水,风水上藏风聚气,最宜治学。消息递到工部时,尚书大人见是“安平医馆苏馆主”的请求,又听闻是为培养医者,当即拍板由工部直管督建,还特意指派了工部最负盛名的鲁匠作亲自监工——这位鲁匠作曾主持过皇城太庙的修缮,一手木石工艺堪称一绝,听闻要建一座“能教人看病、还能观摩手术”的医学馆,反倒来了兴致,主动寻到苏清欢,要听她细说构想。
“鲁师傅,这医学馆,绝非寻常书院。”那日在安平医馆的会客厅里,苏清欢铺开一张巨大的图纸,指尖划过标注的区域,语气坚定,“除了三间能容百人的大教室、一间藏书阁,我要单独划出西侧区域,建‘模拟诊室’和‘手术观摩室’。”鲁匠作捻着胡须,指着图纸上“手术观摩室”的标注,面露疑惑:“手术?那不是郎中剖膛破肚的险事,怎能让学生围着看?再者,这屋子要如何建,才能让众人看清,又不碍着你施术?”苏清欢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张细绘的剖面图:“观摩室需分两层,下层是手术室,中央设一张特制的手术台,四周留三尺宽的通道;上层是环形看台,用细木格栅隔开,再蒙一层透光的云母片,既能让学生看清术中细节,又能避免人多气杂,污了术野。”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模拟诊室要仿民间医馆的格局,摆上诊脉的桌案、装药的抽屉,甚至要准备些假人模特,让学生练习搭脉、针灸——总不能让他们一上来就对着活人试手。”鲁匠作越听越奇,连连点头:“苏馆主心思缜密,这格局倒是新鲜!老夫定替你建得稳稳当当,绝不误事!”
此后数月,苏清欢几乎是连轴转。白日里要去工地查看进度,与鲁匠作商量木料、砖瓦的选用——藏书阁的书架需用防虫的楠木,手术室的地面要铺防滑的青石板,连教室的窗户都要做得比寻常屋子高些,好让光线更充足;夜里则伏案书写,一盏孤灯伴到天明,终于完成了《医学馆章程》和《基础医学教材纲要》两本核心典籍。
《章程》里,她明确了学制为三年,第一年学基础,第二年攻临床,第三年入医馆实习;还定了严格的考核制度,每月小考、每季大考,若连续两次不合格,便要劝退——她要的是能真正救人的医者,而非混日子的纨绔。《教材纲要》则更细致,她将课程拆分为三大板块:基础理论涵盖“人体结构”(她特意绘制了人体骨骼、脏腑的图谱,标注了经络走向)、“生理病理”(解释何为气血、何为病因)、“药理”(收录了三百余种常用药材的性味、功效,还标注了配伍禁忌)、“卫生防疫”(教学生如何处理伤口、如何消毒、如何预防时疫);临床各科则分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内科侧重诊脉辨症,外科详述伤口缝合、骨折固定,妇科专讲孕产调理,儿科则强调小儿用药的剂量与禁忌;实践操作更是重中之重,她首次在章程里写下“临床实习”制度——第三年的学生,需每日在安平医馆跟随坐馆医官观摩,从抄方、抓药学起,待医官认可后,方可在指导下为轻症患者诊病。
待医学馆的主体建筑落成,朱红的大门漆得锃亮,门楣上预留出挂匾额的位置时,苏清欢命人张贴了招生告示。告示贴在安平医馆门口、城门口及各大书院附近,字迹工整,言明“凡年满十五、三十以下,品行端正、愿以医道济世者,不论出身、不分男女,均可报名”,还特意注明“寒门子弟免学费,且每月有两贯生活费补助”。
告示一出,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初,来报名的多是寒门子弟——他们或因家人曾受安平医馆恩惠,或听闻苏清欢“神医”之名,想着学医能谋一条生路;可没过几日,竟有一些中小官吏、甚至开明士绅的子弟也揣着名帖来了。有位姓周的御史,亲自带着儿子来报名,对着苏清欢拱手道:“苏馆主,我儿自幼体弱,常与汤药为伴,反倒对医道生出兴趣。往日总说学医是‘贱业’,难登大雅之堂,可自您开了安平医馆,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连陛下都赞您‘仁心仁术’,这学医,如今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苏清欢闻言,心中微动——她要的,正是这般改变:让医者,不再是世人眼中“低人一等”的存在,而是能受人敬重、能济世救人的高尚职业。
报名者竟有三百余人,苏清欢亲自坐阵,主持了为期三日的选拔。她不考四书五经,也不考死记硬背的医书条文,只分三场考核:第一场考品性,让考生写下“为何学医”,凡言“为功名利禄”“为欺压他人”者,直接淘汰;第二场考悟性,她出了几道“病例题”——如“病人恶寒发热、头痛鼻塞,当用何法调理”“产妇产后出血不止,首要做什么”,看考生能否举一反三,说出自己的思路;第三场则考动手能力,让考生用银针在假人身上扎指定的穴位,或用纱布模拟包扎伤口,看其手法是否稳当、细致。
选拔那日,苏清欢坐在堂上,看着考生们或紧张、或自信的模样,心中感慨万千。有个叫林墨的寒门少年,在“为何学医”的考卷上写道:“幼时母亲难产,因接生婆不懂接生之法,母子险些双亡,幸得游医所救。自此便想,若我能学医,定不让他人再受此苦。”苏清欢看了,提笔在卷上画了个圈;还有个叫沈玉薇的女子,出身商户之家,在考动手能力时,包扎伤口的手法又快又好,苏清欢问她为何敢来报名(彼时女子抛头露面仍需勇气),她抬头道:“女子更懂女子之苦,妇科病症,男子诊治多有不便。我若能学成,便可为天下女子看病。”苏清欢闻言,眼中露出赞许——她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要为女子留出二十个名额,如今见沈玉薇这般有主见,更是欢喜。
最终,苏清欢录取了一百二十名学员,其中男子一百名,女子二十名。名单公布那日,落选者虽有失落,却无人抱怨——苏清欢的选拔标准公正透明,众人皆服。
开学典礼定在七月初一,正是暑气渐消、秋风将至的好日子。前一日,宫里突然来了内侍,捧着一方红绸包裹的匾额,说是女帝陛下亲笔题写,特赐给医学馆。苏清欢率众人跪接,揭开红绸一看,“明德济世”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帝王的威仪,又含着对医者的期许。苏清欢心中一热——女帝虽未亲临,却以这般方式表达支持,足以见得朝廷对医学馆的重视。
典礼当日,医学馆的朱红大门敞开,门前铺着红毯,两侧挂着写有“学医为生命立命,行医为苍生解忧”的楹联。太医院的七位太医悉数到场,为首的院判李太医穿着一身紫色官服,见了苏清欢,难得露出笑容:“苏馆主,你这医学馆,可是开了我大曜先例啊!太医院定全力支持,日后若有典籍需要,尽管来取。”工部尚书、鲁匠作也来了,还有几位宗室勋贵——听说这是京城第一座专门培养医者的学堂,又有女帝赐匾,都想来凑个热闹,看看这位“神医苏馆主”究竟有何能耐。
学员们穿着统一的青色长衫,胸前绣着“医学馆”三个字,整齐地站在讲堂前的庭院里。苏清欢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衣,头发用一支玉簪束起,走到崭新的讲台上。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有寒门子弟的质朴,有官吏子弟的聪慧,有女子的坚毅,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求知的光芒,像一颗颗等待破土的种子。
苏清欢深吸一口气,清越的声音透过庭院,传遍每一个角落:“诸位学子!今日,你们踏入这医学馆的大门,便要记住一句话——你们来此,非为功名利禄,非为锦衣玉食,乃为‘生命’二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知道,往日里,世人皆说学医是‘贱业’,说医者是‘伺候人的’。可我要告诉你们,医者,是离生命最近的人!”她抬手,指向庭院外不远处的安平医馆,“那里,每日都有病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而来,有的是高热不退的孩童,有的是难产濒危的妇人,有的是被庸医误治的百姓。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线生机;而你们,日后便是要给他们生机的人!”
“医道漫漫,其修远兮。这三年里,你们要背枯燥的典籍,要认上千种药材,要在模拟诊室里反复练习,要在手术台前直面鲜血——这条路,不好走。”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员,语气恳切,“但我希望你们记住,学医,既要‘勤’,也要‘仁’。勤,是勤学苦练,把理论学扎实,把手法练熟练,不做一知半解的庸医;仁,是心怀慈悲,见病人之苦,如己之苦,不贪钱财,不欺弱小,手持银针时,想的是如何活人,而非如何谋利。”
“今日,我在此立誓,也请你们与我一同铭记:他日,你们走出这医学馆的大门,若能手持银针,活人无数;若能心怀慈悲,慰藉苍生——那便是我苏清欢的骄傲,也是这医学馆的荣光!”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愿我大曜,再无庸医误人!愿这世间,少一些病痛苦难!”
话音落下,庭院里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学员们眼中含泪,用力地拍着手,连太医院的李太医都忍不住点头,低声对身旁的人说:“苏馆主这番话,比太医院的训诫,更能动人啊!”鲁匠作捋着胡须,笑得欣慰——他亲手建的这座医学馆,果然要走出一群不一样的人。
典礼结束后,宾客们陆续散去。苏清欢送走李太医和工部尚书,正准备回讲堂整理讲义,却在回廊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晏站在不远处的樱花树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墨发束起,面容清俊。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来往的雪院,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往日的疏离,只有难以掩饰的鼓励与骄傲。
苏清欢心中一暖,所有的委屈与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停下脚步,对着他微微颔首。
他也颔首回应,没有说话,却仿佛有千言万语通过目光传递——他看到了她的坚持,看到了她的理想,也看到了她为这医学馆付出的一切。他们之间,或许还有隔阂,或许前路仍有波折,但此刻,在这座象征着希望的医学馆里,他们都明白,有些目标,值得共同坚守。
风再次吹过,落樱纷飞,落在苏清欢的肩头,也落在谢晏的衣摆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苏清欢转过身,走向讲堂。她知道,医学馆的建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一个属于大曜的、全新的医疗时代,正随着这一百二十颗种子的破土,缓缓拉开序幕。而她,将牵着这些年轻的手,一步步走下去,直到“明德济世”四个字,真正刻进每一个医者的心里,刻进这大曜的山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