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曜元启二十七年的年关,京畿的红墙琉璃瓦上还覆着除夕夜的残红,宫墙下的朱红宫灯余温未散,一场数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雪,却以摧枯拉朽之势,碾碎了这份年味。,,
雪是从正月初三的夜里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落在檐角树梢,倒添了几分“瑞雪兆丰年”的雅致。可谁料,这雪竟像是断了线的珠串,越下越密,越下越急。到了初四清晨,天地间已是一片白茫茫,鹅毛般的雪片成团成团地砸下来,风裹着雪,雪卷着风,呼啸着掠过街巷,将门户窗棂拍打得噼啪作响。
这雪一落,便是三天三夜。
京畿之外,北方数省更是重灾区。厚实的积雪压垮了无数低矮的民房,茅草屋顶连同木梁一同坍塌,熟睡的百姓在睡梦中便被埋进了雪堆;纵横交错的官道被积雪封堵,最深之处竟能没过马腹,商队滞留,驿马难行,消息传递彻底中断;更可怕的是,暴雪之后,极寒接踵而至,气温骤降至零下二十余度,田野里的冬麦被冻成了冰碴,圈养的牛羊马匹成片冻死,僵硬的尸体倒在雪地里,很快便被新雪覆盖,只露出半截冰冷的躯体。
灾民开始流离失所。他们裹着单薄的破衣烂衫,踩着没膝的积雪,扶老携幼,朝着最近的城镇挪动。一路上,冻饿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老人和孩子是最先倒下的,他们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路边,成了乌鸦和野狗的果腹之物。侥幸抵达城镇的灾民,也只能挤在城墙根下,饥寒交迫,瑟瑟发抖,眼中满是绝望。
紫宸殿内,烛火彻夜未熄。
女帝萧景琰身着一袭素色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连日的操劳让她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黑。她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用青、红两色标记着京畿及北方数省的灾情——青色是被积雪封堵的官道,红色则是灾民聚集、急需赈济的区域。此刻,红色的标记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半个沙盘,看得人触目惊心。
案头堆叠的告急文书,早已高过了一尺。每一封文书里,都是“民房坍塌无数”“灾民流离失所”“粮草断绝”的字眼,字里行间,仿佛能听到灾民的哀嚎。
“陛下,户部已紧急调拨了二十万石粮食,分往保定、河间等重灾之地,各地官府也已搭建粥棚,可……”户部尚书李默站在殿中,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声音艰涩,“可灾区范围太广,灾民数量远超预估,二十万石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如今保定府的粥棚,每人每日只能分到小半碗稀粥,根本填不饱肚子啊。”
工部尚书周磊紧接着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已命人前往各地抢修被压垮的房屋和官道,可积雪太厚,工具不足,工匠也因大雪受阻,进展极为缓慢。若再这般下去,后续的粮草和药材,怕是难以运进灾区。”
太医院院判张仲安脸色更是凝重,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臣忧心的并非粮草,而是疫病。眼下灾区气温极低,冻毙的人畜尸体若不能及时处理,一旦冰雪消融,极易滋生细菌,引发瘟疫;更遑论灾民聚集之地,卫生条件恶劣,粪便、垃圾堆积,伤寒、流感等呼吸道疾病已开始冒头,昨日保定府传来消息,已有数十人出现高热、咳嗽的症状,若不及时控制,恐有大规模蔓延之险。”
萧景琰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三位大臣说的都是实情。开仓放粮、搭建粥棚、抢修道路,这些都是应对灾害的常规手段,可面对这场百年不遇的雪灾,这些手段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需要的,不是老生常谈的方案,而是能解燃眉之急的破局之法!
“都退下吧。”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户部继续协调粮草,务必优先保障重灾之地;工部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打通主要官道;太医院即刻选派医官,携带药材前往灾区,设立临时医棚,严防疫病蔓延。”
“臣等遵旨。”三人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大殿。
殿内只剩下萧景琰一人。她走到案前,拿起一封刚送到的文书,目光扫过,却只觉得一阵眩晕。连日的不眠不休,早已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甚至有些恍惚,难道真的要看着这场雪灾,毁掉她苦心经营的大曜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通报:“陛下,宫门外递来一封急奏,是安平县君苏清欢所呈,言及京畿雪灾防疫赈济之策,恳请陛下亲阅。”
“苏清欢?”萧景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精神一振。这个名字,自上次太医院考核之后,便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子,不仅医术精湛,更在处置流民腹泻时展现出了过人的条理和决断力。如今,她竟主动上书,谈及防疫赈济之策?
萧景琰接过奏疏,那是一封用素色笺纸写就的奏疏,封皮上“京畿雪灾防疫赈济五策”九个字,娟秀却不失力道。她指尖微动,缓缓展开笺纸,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工整有力的小楷:
“臣苏清欢谨奏:窃见京畿雪灾,连日不止,大雪封路,民房坍塌,黎民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流离失所,哀嚎遍野。陛下忧心黎元,彻夜难眠,臣虽不才,忝为太医院医官,又蒙陛下恩典,封安平县君,当为陛下分忧,为黎民解困。臣不揣冒昧,谨陈防疫赈济五策,虽浅陋,然皆为臣日夜思虑所得,伏乞圣鉴:
一、防疫为先,尸骸速处。
大雪封境,冻毙之人畜无数,尸骸暴露于野,冰雪消融后必生疫病,此为大患之首。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命地方官府协同驻军,组织兵民,分区域搜寻冻毙之人畜尸体,于远离水源、村落之地挖掘深坑,坑底及尸体周身撒布石灰以消毒,再行掩埋,严禁随意弃置或浅埋。
同时,于所有灾民聚集之处,由医官及地方吏员共同宣讲,强制推行‘三则’:一为喝开水,严禁饮用雪水、河水;二为勤洗手,每日以皂角或草木灰清洗双手;三为掩口鼻,咳嗽、喷嚏时以布巾掩之,避免飞沫传播。臣另附简易消毒药粉配方:取生石灰与硫磺,按十比一的比例混合,研磨成粉,可撒于灾民居所及厕所周边,以驱蚊虫、消瘴气(附生石灰烧制、硫磺提纯简易制法,所需材料简易,寻常百姓亦可操作)。
二、以工代赈,清理通道。
眼下灾民聚集,坐吃山空,不仅粮草消耗过快,更易滋生怠惰、偷盗之事。臣恳请陛下下令,由地方官府招募青壮灾民,分为两队:一队负责清理官道积雪,从京畿向外辐射,优先打通通往重灾之地的主干道;二队负责修缮被积雪压垮的民房、官署,以及搭建临时安置棚屋。
所有参与劳作的灾民,每日以工钱或粮食结算——成年男子每日可领粟米二升,或铜钱十文;妇女及半大孩童若参与辅助工作,每日可领粟米一升,或铜钱五文。如此一来,既可快速恢复交通,便于粮草、药材运输,又能让灾民凭自身劳力获得食物,安顿民心,避免因 idle 而生事端。
三、分区管理,防止聚集。
灾民混杂聚集,是疫病传播的温床。臣恳请陛下命地方官府,将抵达城镇的灾民按籍贯、村落划分区域安置,每个区域设置一名负责人,登记造册,记录灾民人数、健康状况。
同时,在每个安置区域旁设立临时医棚,由太医院选派的医官及地方儒医轮流坐诊,每日对灾民进行巡查,一旦发现有高热、咳嗽、腹泻等症状者,立即移送至单独的隔离棚屋,由专人照料诊治,严禁与其他灾民接触,以防交叉感染。隔离棚屋需每日撒布石灰消毒,患者排泄物需集中处理,避免污染水源。
四、军地协同,效率至上。
此次雪灾范围甚广,地方官僚体系层级繁多,行事迟缓,恐难应对如此紧急之局面。臣恳请陛下下旨,命京畿驻军将领接管部分赈灾事宜:其一,由军队负责粮草、药材的运输,军队行动力强,纪律严明,可确保物资快速送达灾区;其二,由军队协助地方官府维护灾民安置区的秩序,防止哄抢、偷盗等事件发生;其三,军队可抽调部分兵力,协助清理官道、挖掘尸坑,以其高效执行力弥补官僚体系之不足。
军地协同,需明确职责,互不干涉,以地方官府为主,军队为辅,一切以赈灾防疫为首要目标,不得推诿扯皮。
五、长远之策,改良军粮。
臣观此次雪灾,粮草运输艰难,现有军粮多为粟米、麦面, bulky 且不易储存,遇雨雪天气极易受潮发霉;而赈灾队伍携带的干粮,也多为面饼、馒头,保质期短,重量大,不利于长途携带。
臣偶得两法,或可改良军粮,以解此困:一为‘压缩干粮’,将米、麦磨成细粉,加入适量食盐、油脂及干果(如红枣、核桃,可根据地域调整),加水揉成面团,放入特制模具中,以高温高压压制而成块状,每块约二两重,可顶一日口粮。此干粮含水量极低,极耐储存,置于干燥处可保存半年以上,且携带便利,一名士兵可随身携带十日之量。
二为‘肉松’,选取猪、牛、羊等瘦肉,剔除筋膜,切块煮熟,捞出后放入锅中,以小火焙干水分,再用木棍反复捶打、揉搓,制成细丝,最后加入适量食盐、酱油(或豆酱)调味。此肉松营养丰富,富含蛋白质,且轻便易带,不易变质,既可作为军粮,也可混入粥中给老弱灾民食用,补充营养。
臣已附‘压缩干粮’及‘肉松’的简易制作流程草图,所需工具皆为寻常作坊可制,若陛下应允,可先在太医院或军中设立小作坊试产,成功后再行推广,量产配发边军与赈灾队伍,必能大幅提升粮草运输与储存效率。”
萧景琰逐字逐句地读着,越读,眼中的光芒越盛。这封奏疏,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从眼前最紧迫的防疫、赈济,到长远的军粮改良,每一条都切中要害,且并非空泛的理论,而是附上了具体可行的操作方法——从消毒药粉的配方,到以工代赈的工钱标准,再到压缩干粮和肉松的制作流程,甚至连草图都一并附上!
尤其是“压缩干粮”和“肉松”的概念,更是让萧景琰眼前一亮。她身为女帝,深知军粮对于军队的重要性,也清楚此次赈灾中粮草运输的艰难。苏清欢提出的这两种军粮,不仅轻便易携、耐储存,更能兼顾营养,若是真能量产,不仅能解此次赈灾之困,更能惠及边防,这简直是惠及千秋的良策!
这已远超一个医官的职责范围!苏清欢所展现的,不仅仅是精湛的医术,更是一种统筹全局的战略眼光,一种心系黎民的家国情怀!
萧景琰放下奏疏,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殿外,声音因压抑不住的欣喜而有些沙哑:“传旨!即刻召安平县君苏清欢入宫!朕要亲自问她!不,朕要亲自去偏殿见她!”
内侍从未见过女帝如此激动的模样,连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这就去传旨!”
看着内侍匆匆离去的背影,萧景琰再次拿起那封奏书,目光落在“苏清欢”三个字上,心中感慨万千。
这苏清欢,简直就是上天赐予她、赐予大曜的国士!
有此一人,何愁雪灾不解?何愁大曜不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