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议事香还未散尽,苏清欢刚将漕运河道疏浚的明细图谱收起,户部尚书周谨之便快步追了上来,手中攥着新拟的秋粮征收章程,语气是掩不住的恳切:“苏大人留步,此条‘按亩均摊、折银缴纳’之法,某总觉仍有疏漏,你看是否可参照你先前提的棉纺改良‘以工代税’之例,再添一层缓冲?”
苏清欢接过章程,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落在“江南桑麻产区”几字上,沉吟片刻便点出关键:“周大人顾虑极是。江南多水患,若遇灾年,折银仍是负担。不如在此条后补注‘灾年可凭地方官勘合,以桑蚕、布匹等实物抵半’,既保国库收纳,也免伤了农户根本。”
周谨之眼睛一亮,连拍了三下章程:“妙!苏大人这一补,便堵了所有漏洞!你这脑子,真是天生为理财长的!”他望着苏清欢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女帝宠臣”的审视,变成了如今的“知己难求”的热络——自漕运新策让国库半年内增收三成,棉纺改良让江南织户户户有余钱,他便认定,这苏清欢的脑子,比朝中任何一位老臣都更懂“强国富民”的实理。
这般热络,在一年前是绝无可能的。那时的苏清欢,在朝堂诸人眼中,不过是个凭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得了女帝青眼的“特殊宠臣”,即便偶有献策,也多被视作女子的小聪明。可如今,漕运河道里走的是她设计的“多舱漕船”,沿海港口停着她提议建造的“探索海船”,江南织坊里转的是她改良的“三锭纺车”——桩桩件件,皆是能看得到、摸得着的实绩,硬生生在满朝文武心中,砸出了“苏清欢不可替代”的印记。
她不再是依附女帝信任的藤蔓,而是长成了支撑帝党改革蓝图的柱石。
连素来刚正、只认实力的定国公萧策,对她的态度也彻底变了。先前因她是谢晏的“义妹”,这位手握京畿兵权的军方大佬,不过是看在谢晏的面子上,对她多几分照拂;可自她提出“军需后勤改良”,设计出能防潮、易携带的压缩干粮,又琢磨出“肉松”这等能长期保存、补充体力的军粮后,萧策便亲自登门了三次。今日清晨,苏清欢刚到军需改良坊,便见萧策穿着一身便服,正蹲在晒场上,拿着一块压缩干粮反复翻看,见她来,起身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敬佩:“苏大人,这干粮在北疆寒地里,真能放三个月不坏?谢晏那小子在密信里把你夸上了天,说将士们揣着它行军,比带锅灶方便十倍!”
“国公放心,”苏清欢递过一旁的密封陶罐,“末将用蜡封了三层,又在干粮里加了盐渍的陈皮,既能防腐,又能解腻。北疆试点的反馈若好,下月便可批量生产,冬日军需便能省出三成运力。”
萧策闻言,重重拍了拍她的肩:“好!有你这等能臣在,我大靖的将士,才能无后顾之忧!往后军需上的事,你尽管找我,京营的人手,你要多少,我给多少!”这已不是照拂,是实打实的“倚重”——在萧策心中,能让前线将士少受一分苦、多一分战力的,便是他萧策的知己。
而这份倚重,在女帝那里,更是到了极致。
往日里,女帝召她入宫,多是在寝殿,问的是身体调理、药膳养生;如今,召她的地方改在了紫宸殿的偏阁,桌上摊开的是密折,议的是朝堂机密。昨夜三更,苏清欢还被内侍急召入宫,偏阁里烛火通明,女帝指着一份关于“世家子弟垄断科举”的密报,声音低沉:“清欢,你看,要削弱世家在朝堂的根基,第一步,是不是该从科举下手?寒门士子无门路、无钱财,即便有真才实学,也难敌世家的人脉……”
这是从未有过的信任——女帝开始让她触碰最核心的“权力平衡”,让她参与设计“如何培养寒门人才、瓦解世家垄断”的棋局。苏清欢捧着密报,指尖微颤,却不敢有半分逾矩。她深知,这份信任是一步步挣来的,稍有不慎便会倾覆。她沉吟许久,才缓缓道:“陛下,不可操之过急。世家盘根错节,若直接动科举,恐引朝野震动。不如先在各州府设‘惠民学馆’,由官府拨款,让寒门子弟免费入学,再从学馆中选拔优秀者,送入太学深造——如此温水煮青蛙,既培养了寒门人才,也不会让世家立刻警觉。”
女帝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清欢,你总是这般稳妥。也好,就按你说的办。有你在,朕心里便踏实。”
这份踏实,是苏清欢用无数个日夜的谨慎换来的。她从不敢将现代知识一股脑抛出,每一次献策,都要先查遍大靖的典章制度,确保贴合实际;每一次推行新政,都要先找小地方试点,待成效显着,再逐步推广。她知道,她的根基,不是女帝的一句话,而是这一寸寸夯实的实绩。
借着这份信任,她的医学改革也在悄然加速。安平医学馆的第二批学员,上个月已顺利毕业,其中二十名最优秀的,被她亲自选派到了试点的三州五县,筹建“惠民药局”——药局里药材平家,问诊免费,专为百姓看诊,一张覆盖基层的医疗网络,正顺着州县的脉络,慢慢铺开。她编撰的《安平千金方》,经太医院审定后,已由国子监雕版印刷,发往全国各州府,据说在江南水乡,不少郎中都捧着这本书,治好了许多以往的疑难杂症。
军需改良坊里,压缩干粮和肉松的生产线早已铺开,第一批试产的五百斤,上个月由秘密渠道送往北疆,谢晏的密信里说,将士们吃着肉松配干粮,行军时脚程都快了许多,连带着士气也高了不少。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苏清欢站在安平医馆的二楼,望着楼下往来的患者、医学馆里诵读医书的学员,心中却总有一丝隐忧。树大招风,她如今在帝党中的地位越是稳固,越是得女帝倚重,那些被触及利益的世家,便越是恨她、怕她。
她不是没察觉。前几日去户部议事,路过吏部尚书崔明远的府邸,隔着马车帘子,她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此女不除,必成大患”的低语;昨日在街市上,她看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医学馆门口徘徊,眼神不善。
这份隐忧,在今日收到谢晏的密报时,终于变成了刺骨的寒意。
密报不是通过官方的驿站送来的,而是由谢晏的心腹,乔装成商人,悄悄送到她手中的。信封是用浆糊封死的,上面盖着谢晏独有的“晏”字小印——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秘密信道,只有最紧急、最机密的事,才会用这种方式传递。
苏清欢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字迹是谢晏惯有的刚劲有力,却比往日潦草了几分:“清欢亲启:北疆一切安好,新军粮甚佳,将士用之甚便。唯京中近日异动频繁,崔家与江湖势力接触过密,似有图谋。切记,务必小心自身及医馆、学馆安全,无事勿轻易外出,静待风声平息。兄,晏。”
“崔家”、“江湖势力”、“异动”——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苏清欢的心里。崔家是世家的领头羊,吏部尚书崔明远更是老谋深算,他们与江湖势力勾结,目标是谁,不言而喻。谢晏从不无的放矢,他既然特地用秘密信道传来警告,说明京中的局势,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
苏清欢猛地攥紧信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立刻召来医馆的护卫统领,沉声道:“从今日起,加强医馆、医学馆、军需改良坊的戒备,所有出入口增设岗哨,陌生人一律不得入内。医馆的学员和药工,每日出入需凭令牌,晚间不得单独外出。”
护卫统领见她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随后,苏清欢又提笔,给定国公萧策写了一封短笺,没有明说崔家的异动,只隐晦地提了一句:“近日听闻京中宵小横行,医馆附近多有不明人士徘徊,恐惊扰圣驾。国公掌京营防务,或可奏请陛下,加强京城九门及各要害之地的巡逻,以安民心。”
她知道,萧策是女帝最信任的武将,由他出面提醒女帝,比自己直接上奏,更显自然,也更能引起重视。
做完这一切,苏清欢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沉沉的暮色。天边的乌云越聚越浓,像是要把整个京城都压在下面,一场暴雨,似乎随时都会倾盆而下。
她站在自己亲手搭建的事业顶峰,脚下是日益稳固的帝党基石,可基石之下,却是汹涌的暗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阴谋,那些来自世家的敌意,那些蠢蠢欲动的江湖势力,正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向她收紧。
苏清欢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抚过窗沿。她知道,过往那些靠着医术、靠着小聪明化解的危机,都只是前奏。这一次,面对的是整个世家集团的联手绞杀,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而这场考验,已经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