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梧桐叶被秋风染透了赭红,簌簌落进苏清欢窗前的铜盆里,漾开一圈细碎的涟漪。她指尖捏着那封火漆封口的密信,指尖的凉意顺着信纸蔓延——这是今秋北疆来的第二封信,却比上月那封带着边关霜气的家书,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信纸是谢晏惯用的糙纸,边角被风沙磨得发毛,唯有字迹依旧清隽,只是写到后半截,笔锋明显急了,墨痕洇开,像是写信人握着笔的手都在发颤。苏清欢逐字逐句读着,原本舒展的眉梢渐渐拧成死结,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阿史那咄苾”五个字,眼底漫上一层寒雾。
信里说得明白,突厥内部那场暗斗终究落了定局,老可汗暴毙后,左贤王阿史那咄苾凭着铁血手腕夺了权。这人跟先前只求劫掠的部族首领不同,野心大得能吞下半片草原——谢晏派去的暗探亲眼见着,突厥王庭外的练兵场上,日日有新的战马嘶吼着踏过冻土,弯刀出鞘的寒光能映亮半边天,连负责侦查的斥候都能嗅到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今冬南侵的心思,简直是明晃晃地写在了每一面突厥战旗上。
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后半段。军中那场闹了快两个月的疫病,原以为谢晏用了她上次送去的防疫方子该压下去了,可信里却说只是“暂歇”,营地里时不时还会抬出裹着白布的尸首,都是夜里突然高热、咳着血没的,军医们查来查去,只敢在信里写“疑似鼠疫变种”,连个确切的医治法子都没有。底下的兵卒本就怕极了这疫症,如今见着同伴不明不白地没了,士气早散了大半,连守夜的哨兵都蔫头耷脑的,握着枪杆的手都在抖。
最让苏清欢脊背发凉的,是谢晏那几句隐晦的话。他没明说,只写“新式军粮时有时无,掺沙的麦饼能硌掉牙”,“药材箱里混着去年的陈艾,熬出来的药汤连风寒都治不好”,末了用墨点了个圈,加了句“京中有人递了话,说‘天冷了,北疆的人,不必穿太暖’”。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苏清欢心里——新式军粮是她亲自盯着工部改良的,耐存又顶饿,药材也是太医院挑的上等货,怎么到了北疆,就成了这副模样?
信的末尾,字迹几乎要飞起来,墨团叠着墨团,看得出来谢晏写得极急:“边境今冬恐有大变,军中疫病未除,粮草时有掣肘。晏虽竭力周旋,然独木难支。京中局势,望卿洞察,早作绸缪。一切小心,珍重万千。”最后那个“万”字的收笔,拖了长长的一道墨痕,像是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隔着三千里风沙,重重砸在苏清欢心上。
她猛地攥紧信纸,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沉了几分。北疆是大胤的屏障,谢晏守着的不仅是那道长城,更是京城的安稳——阿史那咄苾要是真领着人冲进来,凭着现在北疆又病又饿的兵卒,怎么挡?更何况,军需出了岔子,绝不是底下人敢做的手脚,分明是朝中那些残余的势力,还没死心!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早就跟突厥勾搭上了,就等着北疆乱起来,好趁乱夺权!
苏清欢不敢耽搁,揣着密信就往紫宸殿去。殿外的宫灯刚点上,昏黄的光映着她急促的脚步声,连守殿的侍卫都看出来她神色不对,没敢拦着,只匆匆通报了一声。
女帝正对着一幅北疆舆图出神,见她进来,抬眼便瞥见她攥着信纸的手,眉头先皱了起来:“看你这模样,北疆来信,不是好事?”
苏清欢屈膝行礼,把密信递上去,声音沉得发哑:“陛下,谢晏传来急报——突厥左贤王阿史那咄苾夺权,今冬南侵意图明显,军中疫症未除,连军需补给都被人动了手脚。”
女帝接过信,指尖划过火漆印,目光落在“阿史那咄苾”几个字上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越往下读,握着信纸的手就越紧,到最后,指腹都掐进了纸里,纸上的字迹都被揉得变了形。“好,好得很!”女帝猛地把信拍在御案上,墨砚都震得跳了跳,“朕刚平定了内乱,这些人就敢在北疆的军需上动手脚,是觉得朕不敢摘了他们的脑袋?!”
殿内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连烛火都跟着颤了颤。苏清欢垂着眼,声音却稳:“陛下,眼下不是动怒的时候。北疆安危关乎社稷,绝不容有失。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说!”女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其一,请陛下下严旨,派心腹之人督办北疆军需,尤其是药材和新式军粮,沿途设卡查验,但凡敢掺假贪墨的,不论官职高低,就地查办,以儆效尤。”苏清欢抬眼,语气斩钉截铁,“其二,臣库房里还存着些特效防疫药粉,再赶制一批治疫的汤药和金疮药,明日一早就走漕运,尽快送往北疆。”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其三,朝中那些残余势力,怕是早跟突厥有了勾连。需加紧监控,尤其是兵部和户部的几个老臣,他们跟先前的废太子走得近,如今怕是想借着突厥的手,搅乱朝局。”
女帝听完,指尖在御案上敲了敲,眼底寒光乍现:“准!军需之事,朕亲自盯着,让禁军统领亲自去督办,看谁敢拦!”她看向苏清欢,语气缓和了些,“制药之事,就劳烦爱卿了,务必尽快。”
说到朝中监控,女帝冷笑一声,指节叩了叩舆图上的京城:“至于那些人……朕早留了后手。他们以为暗通款曲做得隐秘,却不知朕的人,早就盯着他们的门了。”
苏清欢松了口气,屈膝行礼:“陛下英明。”
女帝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指尖落在北疆那道蜿蜒的长城线上,声音低沉:“谢晏在北疆撑得辛苦,你回信时,替朕告诉他,朕绝不会让他在前线孤军奋战。”
苏清欢应了声“是”,退出殿时,夜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去,京城的夜空被乌云压得低低的,连颗星子都看不见,就像北疆的局势,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她攥紧了袖中的信纸,心里清楚——这场仗,不仅要在北疆打,更要在京城里打。而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