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是都勉强爬上了马背。
这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晒得人头皮发烫。
钟擎抬手看了看昨晚特意重新校对过时间的野战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了上午十一点一刻。
靠在他怀里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了,小脑袋歪斜着压在他的胳膊上。
他反手摸了摸背后的那个小男孩,小家伙也是一动不动,呼吸均匀,显然也陷入了沉睡。
钟擎赶紧轻声叫来旁边马背上的马黑虎,让他小心地把小男孩接过去抱着,生怕孩子在颠簸中从马背上栽下去。
见队伍已经基本整顿完毕,钟擎便下令让陈破虏带着那些刚刚学会骑马的士兵们先行驱赶着大部分马匹出发,
他自己则与马黑虎,还有那位名叫芒嘎的蒙古老汉 放慢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庞大队伍的末尾,负责殿后。
三匹马并排走着,马蹄踏在青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钟擎侧过头,用他还不太熟练的蒙语,向身旁的老汉询问道:“芒嘎老人家,在部落里,您具体是负责做什么的?”
老汉芒嘎在马上微微欠了欠身,态度恭敬地回答道:“回大当家的话,老奴在部落里担任鄂托克岱一职。”
他见钟擎脸上掠过一丝不解,便又详细地解释了一句,“就是替台吉老爷管理部落的物资粮草,清点人口牲畜的杂事。”
钟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接着又问:“那你们的部落,原来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老汉芒嘎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们是喀喇沁部下属的一个分支,叫阿速部。”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才继续诉说那段惨痛的经历:
“原本……原本我们也是个有两千多帐、上万口人的大部落啊。
后来,林丹汗要吞并我们,我们的台吉不肯屈服,就和他们打了起来……”
老人一脸悲痛,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部落如何从盛转衰。因为抵抗林丹汗,部落的勇士死伤惨重,一场恶战下来就损失了一千多人,赖以生存的牲畜也被抢掠大半。
活下来的人不得不开始逃亡,一路上饥寒交迫,又不断有人倒下,最终逃到这片靠近大明边境的草原时,整个部落就只剩下了不到四百人。
“我们原以为……以为躲到这里,林丹汗总会有些顾忌,不会追得这么紧……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
芒嘎的声音哽咽了,他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涌出的泪水:
“台吉一家,还有部落里所有的首领,这次全都……全都死了。
早上转移前,我仔细清点过了,部落里能打仗的青壮男子,只剩下二百二十三人,剩下的老弱妇孺,加起来一共一百三十一人。
整个阿速部,现在就只剩下这三百五十四口人了……”
说到这里,老汉转过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钟擎,庆幸道:
“要不是大当家您……您像天神一样出现,我们这些人,今天不是死在他们的刀下,就是被他们抓回去,世世代代当牛做马了……”
钟擎摆了摆手,神色认真地纠正道:
“老人家,我再说一次,我已经不是什么天神了。
我叫钟擎,以后你就和黑虎他们一样,叫我大当家的就行,别再叫什么神仙老爷了。”
芒嘎老汉怔了一下,看着钟擎那没得商量的表情,随即在马背上努力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背,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大当家!老奴记下了。”
就在这时,队伍前方又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刚学会骑马的士兵控制不住马匹,险些撞在一起。
芒嘎见状,立刻向钟擎告了个罪,催动马匹赶上前去,用蒙语大声地呵斥起来。
钟擎勒住马,默默地看着老汉在正午阳光下单薄的背影,又看向前方那支由逃兵和难民组成的杂牌队伍,
心中明白,带领这群人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将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
钟擎接着向马黑虎询问大同镇的近况。作为常年往来边境的夜不收首领,马黑虎掌握着最真切的军情。
马黑虎详细的禀报道。大同镇如今已是一锅滚粥,乱象丛生。他首先说到文武主官。
如今大同没有巡抚,原来的巡抚张翼明去年腊月就被革职查办,
但这坏怂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至今还留在任上。
据说新巡抚焦源溥要到这个月三月二十号才能到任。
眼下大同的军政事务,全由宣大总督王国祯在宣府遥控决断。
总兵官是朱万良,虽是天启二年调来的辽东老将,但面对积弊已久的边军早已威信扫地,实际军务多由兵备道张宗衡说了算。
就在昨天,因为欠饷太久,镇城发生兵变,朱万良总兵被乱兵给抓了,后来的情况他就不知道了。
说到兵员,马黑虎直摇头。
额定兵员八万四,实存不足五万,其中能称为战兵的,左右两卫加起来勉强两万。
装备更是破烂不堪,盔甲十副里能找出三副完好的就算不错,火器老旧,火药受潮是常事。
粮饷是最大的祸根。户部拖欠军饷已达二十三万七千两,士卒们已经八个月没拿到饷银。
去年冬天就发生过几次小规模营啸,都被镇压下去,兵备道张宗衡在今年正月还斩了四十七个闹事的。
但压是压不住的,终于酿成了本月初三的大兵变,乱兵囚禁总兵,索要饷银。
他们几个家伙就是趁着兵变去找上官的,结果那个家伙嚣张的很,他们一气之下把人给宰了。
趁着混乱才逃了出来。
边境防务上,自去年林丹汗西迁以来,北边压力骤增。
得胜堡、镇川堡一线尚能维持哨探,宏赐堡以西的边墙墩堡,许多已形同虚设,基本弃守。
每月派出的夜不收,折损率极高,能回来的不足七成。
内部更是将帅失和。?
东路分守参将林桐?驻左卫城,?新平堡参将王国梁?守北门锁钥,两人仗着资深地熟,对总兵?朱万良?的辽东空降身份嗤之以鼻。
军营中流传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匿名揭帖,
朱万良的亲兵尚能饱食,普通士卒却已欠饷半年,王、林二人趁机纵容部属抗命,大同军令形同虚设。
整个大同镇,外有强敌,内无统属,欠饷日久,军心涣散,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钟擎沉默地听着,这些具体而残酷的细节,远比泛泛而谈的糜烂二字更为触目惊心。
马黑虎的描述,为他勾勒出了一幅令人绝望的大同镇现状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