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师衙门花厅内的宴会正进行到酣处,
众文武官员围着桌案,或低声商讨军务细则,
或举箸品尝着前所未见的佳肴美馔,气氛热烈而有序。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高亢嘹亮的孩童哭泣声,
夹杂着成年人压低的呵斥声,从大院门口方向由远及近传来。
哭声越来越响,还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
只见花厅入口处,负责守卫的亲兵脸上憋着笑,侧身让开道路。
游击将军曹文诏一脸又是气恼又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手里紧紧拽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男孩的胳膊,硬是将他拖进了花厅。
那男孩穿着一身沾了尘土的家常棉袍,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
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任凭曹文诏如何低声呵斥“闭嘴”、“不许哭”、“再哭回去揍你”,
都全然无效,反而哭得越发响亮,引得厅内所有人纷纷侧目。
曹文诏硬着头皮,在一片众多目光的注视下,
拉着这个嚎啕不止的“小祖宗”,快步走到主桌前,对着钟擎和孙承宗就要躬身请罪。
钟擎正觉得这娃娃哭得惊天动地颇有意思,见那男孩被拉到近前,
张大了嘴巴正要换气继续下一波嚎哭,他眼疾手快,
顺手从桌上的水果罐头碗里夹起一块糖水淋漓的黄桃果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塞进了那张开的小嘴巴里。
“唔?!”
哭声戛然而止。
那男孩猛地被堵住了声音,喉咙里发出半声呜咽,下意识地咀嚼了一下。
霎时间,一股清甜无比的汁水混合着果肉滑腻的口感在他口中爆开,瞬间征服了他的味蕾。
他立即就停止了哭泣,瞪大了还挂着泪珠的眼睛,
愣愣地伸出小手,从嘴里取出那块被咬了一半的黄桃,
好奇地端详着这块金灿灿、滑溜溜的“神奇之物”,
然后似乎觉得可惜,又迅速把它塞回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一边嚼还一边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好甜!”
他这前一刻还暴雨倾盆、下一刻便雨过天晴只顾着吃的小模样,
以及那发自内心的纯粹赞叹,与刚才那副誓要哭塌房顶的架势形成了鲜明对比。
曹文诏看着自家这丢人现眼的小辈,气得鼻子都快歪了,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噗——”
“哈哈哈!”
寂静的花厅里,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压抑的哄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文武官员们看着这滑稽的一幕,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连一向严肃的孙承宗都忍不住捋着胡须,摇头失笑。
宴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轻松热闹。
钟擎强忍着笑,将还在吧唧嘴回味黄桃甜味的男孩拉到跟前。
看着他迅速咽下果肉,又眼巴巴望着碗里的渴望眼神,钟擎故意问道:
“还想吃吗?”
男孩像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
钟擎便又夹起一块更大的黄桃递给他,看着这孩子立刻塞进嘴里,
眯着眼一脸满足地咀嚼,完全忘了刚才的嚎啕大哭,不由得摇头失笑。
他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替男孩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和灰尘。
擦干净后,钟擎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个在后世史书中以勇猛着称的娃娃,
曹变蛟。
只见他身形不算高挑,但肩背已然看得出几分挺拔结实的轮廓,
透着少年人虎头虎脑的敦实感。
圆脸膛被晒成健康的黑红色,两条浓眉如墨染就,
一双大眼睛即便刚哭过,也亮晶晶的,透着股不怯生的憨直和尚未完全成型的英气。
额前头发剃得极短,额角还留着一道未褪尽的浅疤,更添了几分野性。
一旁的曹文诏见这位神通广大的“鬼王”非但没有怪罪,
反而一脸饶有兴致、甚至带着些喜爱模样看着自家这个惹祸的侄子,
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稍稍落回了肚子里,背后惊出的冷汗也慢慢消了下去。
他赶紧上前一步,对着孙承宗和钟擎抱拳躬身,一脸无奈地解释道:
“督师、殿下容禀,此事……唉,皆因末将治家不严,惊扰了宴席,末将罪该万死!”
他叹了口气,开始说明原委。
原来,曹变蛟是曹文诏兄长的独子,其父曾是关内一名卫所千户,
早年因征战落下腿疾,无法远行。
近年来辽东战事紧张,曹文诏驻守锦州一线,数月未曾有家书送回关内。
其兄在家中日夜牵挂弟弟安危,也忧心边镇局势,便动了心思。
他知道儿子曹变蛟自幼向往军旅,性子虽顽皮却坚韧,
便以“代父探望叔父、禀报家中安好”为名,
让年仅十二岁的曹变蛟带着家书和一些家乡土产,由可靠家丁护送,千里迢迢赶赴辽东。
一来能让曹文诏亲眼见到侄子安好,以慰思念之情;
二来也是想让曹变蛟提前见识边塞烽火,在叔父麾下历练一番,
为将来承袭军职、报效朝廷打下基础。
“谁知这臭小子!”
曹文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正埋头吃点心的曹变蛟一眼,
“末将今日应召来宁远,他留在山海关的住处。
这小子在家里闹腾得鸡飞狗跳,管家被他磨得没办法,
想着近日城外还算太平,便带他出城散心。
结果一出城他就如脱缰野马,一溜烟竟跑到了中后所地界!”
曹文诏脸上怒气更盛:
“那中后所乃是吴襄的防区!
更可气的是,这混账小子好死不活,偏偏撞见了出城打猎的吴三桂!
那吴三桂纵马驰骋,一箭差点射中变蛟的马匹,惊了坐骑!
变蛟年少气盛,打马过去理论。
那吴三桂人小鬼大,见变蛟年纪比他小,便存心欺辱,言语极尽刻薄挑衅之事。
两人最后动了手……可变蛟才十二岁,哪里是那年已十六、弓马娴熟的吴三桂的对手?
没过几招就被打落马下……”
他想起管家述说的那一幕就气的青筋直跳:
“幸好末将派去照看他的老管家及时赶到,
亮明了末将的身份,那吴三桂才没敢下死手。
管家立刻派人飞马来宁远报信。
那吴三桂见事不妙,撂下几句场面话便匆匆离去。
可这小子……”
曹文诏指着曹变蛟,
“他从小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一路从城外哭嚎到宁远,这才惊扰了督师和殿下,末将……末将实在惭愧!”
曹变蛟此时已吃完第二块黄桃,似乎也听懂了叔父在告状,
撅着嘴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面,但脸上那不服气的倔强神色却丝毫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