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坟合拢,纸鹤成灰,天地却并未安静。
我胸口那页“白”字忽然自己翻页,
像一柄薄刀,从骨缝里撬出第二道裂口。
裂口里没有血,只有一排排细小活字,
像刚出窑的铅字,
还冒着热气,
却一个也不敢先开口。
我伸手去拈,
指尖刚触到最边缘一个“殳”字,
整排字便哗啦一声立起,
化作一条黑色锁链,
链节皆是反写的“七”,
锁链一头嵌进我胸口,
一头拖向雪地深处,
像要把我捆进某段未写完的往事。
我踉跄随行,
每一步,锁链便缩短一扣,
雪地上便浮出一行凸字:
“第七子,归位。”
字越升越高,
高到第七步时,已长成七座黑色石幢,
幢顶各悬一枚空 bell,
无风自响,
响一声,我掉一魄;
响七声,我七魄尽失,
只剩胸口那页“白”字还固执地跳动,
像替我把最后一魄守灵。
第七声余音未绝,
石幢忽然同时开裂,
裂缝里涌出暗红浆液,
浆液遇雪不凝,
反而爬成一幅活字版,
版上排着一整页反向的遗诏:
“凡第七子,必以自身为字模,
压印于雪,方可换得一次‘不杀’。”
我识得那语气——
是父亲临终前最后一道哑声,
被雪埋藏多年,
如今借我的血重新排版。
浆液爬完最后一笔,
活字版忽然翻起,
像一口横躺的棺材盖,
把我连同锁链一并扣入。
黑暗里,我听见“咔嗒咔嗒”机括声,
仿佛有无数拣字工在黑暗里排版,
每一声,都从我身上削下一厘;
每一厘,落在版上便长成一枚新字,
字皆反向,
却无一不是我的本名——
“七”。
我不知被削了多少厘,
直到最后一枚“七”字被拍进版心,
黑暗忽然透亮,
亮成一张巨大的印纸,
纸面空白,却自带黏性,
把我整个人正面朝下地黏上去。
我挣扎,却听见纸张下方传来母亲的声音:
“别动,再动,字就糊了。”
我立刻不敢动,
像小时候被她按在案前描红,
一笔错,整张《孝经》作废。
于是我只能贴耳听,
听自己的心跳被压成印迹,
“咚——”一声,
空白纸上便浮出一枚朱印:
“第七子,血字为碑。”
印完,纸自折叠,
折成一座极小极小的碑,
碑上无文,
只嵌着一枚反向的“七”,
像一枚被岁月反钉的钉。
碑成,我被释放,
跌回雪地,却轻得像一张刚印完的纸。
我低头看胸口——
那页“白”字已被撕走,
只剩一个方方正正的空白,
空白边缘渗着一圈齿痕,
像被某只看不见的校对错咬了一口。
我伸手去摸,
指尖刚触到齿痕,
整座雪地忽然开始“咔咔”升版——
雪粒化作铅字,
霜花化作排版棍,
连远处那行脚印也被倒钩着拉回,
排成一条长长的印张,
印张尽头,
赫然立着一只巨大的墨色辊筒,
辊筒上刻着同一行小字:
“再印一次,便可活;
印错一次,便永死。”
我识得那是父亲生前最珍视的“第七副版”,
据说只印过一次,
印的是他自己的死亡通告,
印完,版就被雪藏,
等待下一个“第七子”来作字模。
如今,辊筒缓缓转动,
像一口磨盘,
把我最后一丝影子也卷入墨槽。
我无路可退,
只能深吸一口气,
把胸腔那个空白对准辊筒,
任它把“失去的白”
重新压印成“得到的黑”。
辊筒压上来的一瞬,
我听见“嘶啦”一声——
不是纸裂,也不是命裂,
是时间裂。
裂缝里,
我看见父亲站在七年前的春夜,
手执削字刀,
正把“第七子”三字从族谱里剜下;
我看见母亲跪在雪炉前,
把最后一枚铜钱熔成铅水,
倒入“七”字铜模;
我看见自己尚未出生,
已被排进一纸空白遗诏,
等一场雪来盖章。
所有画面同时被辊筒压成一条窄窄的印迹,
印在我胸口那个空白处,
字迹反得不能再反,
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第七子,
你以雪为纸,
以血为墨,
以自身为字,
印成此碑,
从今往后,
你不再是人,
你只是
一次被反复印刷的
‘不杀’。”
辊筒停,
雪地静,
印张自折成一本无封面的薄册,
册口写着第144章的章名:
“活字为碑”。
我伸手去接,
册子却化作七枚冷铅,
叮叮当当落进我胸口空白,
恰好填满那圈齿痕,
像替我把丢失的“白”
重新铅封。
我抬头,
天已放亮,
雪却未化,
七座石幢不知何时已移到我周身,
围成一间无顶的字狱,
狱墙皆由反写“七”字砌成,
墙头各悬一枚空 bell,
无风,
却齐齐对准我,
像等我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张嘴,
喉咙里却先滚出一枚铅字,
落地成声——
“印”。
声出,
七座 bell 同时炸裂,
碎片化作七片白羽,
羽根各带一滴朱印,
印文相同:
“第144章,校完。”
白羽飞起,
在空中排成一行反向小字,
像给天空打样:
“下章,
——拆版。”
我抚胸,
铅字已冷,
心跳却重新归位,
像刚从印床上卸下的第一块活字,
边角尚带毛刺,
却已可被任意挪到
下一行杀机里。
第七子,
于活字版上,
封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