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更鼓既齐,残拍归位,真朝理应风调雨顺。
可自太庙鼓声合缝后,皇城一连三月无雨,亦无雪。
礼部请旨,开春坛、祭风伯、鞭春牛,皆不应。
钦天监夜半观星,呈密折:
“心宿二暗而复明,其光分裂,成双星并踵,一前一后,相距——恰半拍。”
闰帝既“无”,新帝未立,政归帘内。
帘后是谁,无人敢问;只闻珠帘深处,时有鼓点,轻敲慢捻,像戏子试嗓。
二
守庙老阉奴名阿吾,自幼入宫,已历四朝。
自那夜摸得自己心跳慢半拍后,他再不敢卧眠。
每至子正,他必赤足奔至太庙梁上,以耳贴瓦。
瓦下并无更鼓,只有一枚逆鳞,贴鼓而眠。
可阿吾却听见另一番动静——
“扑——扑——”
像春芽顶破种壳,像胎儿蹬宫,像……另一颗心,在鼓里发芽。
他想起老皇祖的秘档:
“逆鳞者,非鳞,乃龙种之胚;遇闰月、闰日、闰时,则生闰人,代天行拍。”
阿吾不禁低头,看自己胸口。
皮肤下,有条青线自膻中蜿蜒,每夜子正,便向前爬毫厘。
三月初三,青线抵咽喉;
三月十五,青线入唇,抵左齿;
三月既望,齿根发痒,他张口对镜——
齿列之间,竟萌生一粒细小鼓槌,骨质,色苍白,径仅分许,
敲舌作响:
“嗒。”
三
同夜,皇城九门更鼓齐哑。
鼓吏慌报兵部,兵部转报内阁,内阁趋至帘前。
帘内人未语,先伸一手,手白如玉,指七寸长,指尖托一器——
赫然是那面“一尺小鼓”,鼓面却裂作两半,
一半刻“真”,一半刻“闰”。
帘后人轻叩“真”面,
“咚——”
百官忽觉心跳加速,血涌如潮;
再叩“闰”面,
“咚——”
心跳骤停,眼前黑白。
两声既罢,百官齐跪,额触地,如麦遇镰。
帘后人始开口,声若幼童,却带老朽回音:
“朕乃真朝第十子,
昔被窃走半拍,
今以闰帝之骨、阿吾之舌,
重铸双心鼓。
真朝若无朕,则天下无春。”
言罢,鼓自掌心悬起,
“真”“闰”两面相对,互击——
“咚——咚——”
一快一慢,一追一逃,
像父子,像兄弟,像君臣,
像两瓣终于重逢、却永不合拍的心。
四
鼓声未绝,皇城忽降初雨。
雨点疏密亦循半拍:
一滴落瓦,一滴悬空;
一滴入土,一滴倒流。
雨中,太庙屋脊“咔嚓”作响,
逆鳞鼓裂,生出一条青枝,
枝上无叶,唯结两蕾,
一蕾红,一蕾白。
阿吾齿间小槌自发跃出,化作流光,
击红蕾——
蕾开,露出一颗极小的心脏,
心室壁薄如蝉蜕,
却清晰刻着“七”。
再击白蕾——
蕾开,竟空无一物,
唯闻一声婴儿初啼,
却比常婴慢半拍,
像被世界遗忘、终于追上的
第一口呼吸。
五
帘后人收鼓,长身而起。
珠帘掀起,露出一张面孔——
左半童颜,右半枯骨,
中间一道裂缝,
裂缝内两颗心,
一真一闰,
互击互噬,
血却顺着下颌滴成节拍:
“嗒——嗒——”
他\/它\/祂俯视百官,
声如双声部合唱:
“真朝自此有二帝,
一帝管昼,一帝管夜;
一帝司生,一帝司死;
一帝心跳在前,
一帝心跳在后。
尔等臣民,
可择前者而早夭,
亦可择后者而长生,
惟不得两全。”
百官战栗,无人敢应。
忽有幼童歌于殿外,
歌辞只有两字:
“春——迟——”
童声清越,却每字拖后半拍,
像为双心鼓和声,
又像替整座真朝,
补上那粒被偷走的
永不可复的
种壳之芽。
六
是夜,皇城改元。
不再用“真朝”,
亦不用“闰朝”,
只在城头悬一巨鼓,
鼓面一分为二,
左赤右白,
赤面书“真”,白面书“迟”。
每日子正,
鼓自鸣,
先真后迟,
声传九门,
天下百姓皆于榻上翻身,
或早或晚,
调整自己的心跳。
有人因此早衰,
有人因此延寿,
更有人夜半失踪,
翌日晨,
太庙青枝上便多一蕾,
或红,或白。
而阿吾被任命为“拍正使”,
专职以齿间小槌,
每日敲蕾一朵,
使真朝之春,
永远迟半拍而来,
却永不缺席。
七
史官载:
“真闰元年,春迟至,万物生双心。
人皆有两面,一面向昼,一面向夜;
树皆有两纹,一圈生前,一圈死后。
自此,天下无绝对之生,无彻底之死,
惟余半拍之差,
令众生追逐,
令岁月生风。”
而风过太庙,
逆鳞深处,
仍有一面径尺小鼓,
鼓内空腔,
悬两枚心,
一真一闰,
互相敲击,
互相错过,
像两个永远
无法并肩、
却又无法分离的
兄弟。
鼓声不响,
却于每人心底,
回荡成一句
无人能说准的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