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第七日,皇城更名“无色城”。
百姓晨起,对镜梳发,只见鬓影如墨,肌肤如纸,唇色如灰——仿佛一夜之间,有人偷走了所有颜色。左眼看世界是炭笔勾勒的山水,右眼里却燃着过于浓烈的红:朱门成了凝血,青瓦成了烙铁,连井水也似滚沸的胭脂。人们惊恐地发现,若用右眼久视一物,那物便真的渗出红浆:晾衣绳滴出血浆,老槐树淌出胭脂,连鸡窝里刚下的蛋,蛋壳也“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于是,大胤第一次有了“色税”。
——凡用右眼视物者,每视一炷香,须上缴“红”一勺。无勺者,剜指甲盖大小皮肉替代。税吏是阿政,他如今已长成少年,左眼仍黑若漆,右眼却艳得似要滴出血来。他持一只朱漆小斛,沿街坊走,斛底凿有细孔,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极细的红线,像为城市缝了条永不愈合的伤口。人们把铜钱、米粮、甚至亲生儿女推到他面前,只求免“色税”。阿政却摇头,声音平静得像雪:
“我只要红。”
“你们看出来的红,便是你们欠政的红。”
有人不堪其苦,索性自剜右眼。可眼球刚落地,便化作一颗赤晶,咕噜滚到阿政脚边,晶内血丝盘成“政”字。阿政拾起,放进另一只锦盒——盒里已排着七枚赤晶,加上新得的一枚,恰好拼成一只微缩的鼎足。人们于是传言:待集齐三足,第七子将重临,届时“色税”不再是税,而是祭,祭的是整个无色城。
沈夫人住在城西南废塔。
塔无门,无窗,无阶,人们却常见第七层亮起一盏红灯,灯影投下,塔身像一截被劈开的喉管。每月朔夜,阿政携锦盒登塔,灯影里便映出两人对坐:沈夫人以银针挑灯芯,每挑一次,灯焰便滴下一粒赤珠,珠落盒中,与赤晶相击,发出极轻的“政”音。第七次“政”音后,塔身渗出淡红雾气,雾里浮起无数断句:
“色,是政的伤。”
“政,是色的痂。”
“痂落,色绝,政死。”
阿政默念,右眼便淌下一行血泪,泪落在赤晶鼎足,鼎足长出一缕肉芽,芽端生眼,眼瞳却是黑白——那是被剜走颜色的世界,终于找到寄主。沈夫人抬手,以断针割破阿政指尖,血滴入肉芽,芽瞬枯萎,化为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皮上绘满《大胤律》,却一条红字也无,只剩黑白轮廓。她轻声道:
“去吧,贴到鼓楼上,让天下知道——”
“政,也有无色之时。”
三日后,无色城贴出一张无字人皮告示。
百姓围观,左眼看去,空无一物;右眼看去,却见一条极细的红线,线在皮面游走,勾勒出一个字:赦。赦字成形即隐,随即满城“色税”自免——阿政的朱漆小斛,底孔自行封死。人们欢呼,却有人发现:自己的右眼再也合不上,像被无形的线缝在眼眶外,昼夜流血。血流到地上,凝成赤晶,晶内血丝却不再结“政”,而是结成“色”。人们又发现:左眼虽无色,却开始看见“声”——鸡鸣是墨块,狗吠是炭条,婴儿啼哭是一滴晕开的淡墨;而右眼里的红,越流越淡,终成粉红,像旧年女儿箱底的绢花,褪了色,却更触目惊心。
当夜,废塔红灯忽灭。
阿政第七次登塔,却见沈夫人已化作一座石像,石像独眼,左眶空洞,右眶嵌一盏熄灯。灯芯处,插着那枚断针,针尖挑着一粒极小的、黑白相间的珠——是阿政指尖血与肉芽眼凝结的“无色之核”。石像脚下,三足赤晶鼎已成,鼎腹裂开,却无血气,只飘出淡淡胭脂香。阿政伸手,欲取“无色之核”,石像却开口,声音像雪落铜盘:
“莫急。”
“色绝之后,政便无色;无色之政,需无色之人。”
“你右眼尚红,去吧,剜了它,再回来。”
阿政跪地,以断针自剜右眼。眼球离眶,却未化赤晶,而化作一滴极重的红墨,落在赤晶鼎足。鼎足瞬熔,凝成一枚朱印,印柄独眼,印面空白。石像抬手,以断针刻印,针走龙蛇,却只刻一条线——
“色”。
沈夫人声音再响,却似隔着千年:
“去,以‘色’印,盖天下右眼。”
“盖后,众生见色如见灰,见灰如见空无。”
“政,便真正死了。”
阿政捧印下楼,步步滴血,却不再红,而是淡若桃夭。他行至承天门,人皮鼓犹在,鼓面裂纹纵横,像干涸的河床。他以印击鼓,鼓未鸣,却自内而外渗出无色水珠——是那些被右眼榨干的红,此刻终于找到归处。水珠落地,长出一株株白茎黑叶的曼陀罗,花苞似眼,却无色,无瞳,无泪。百姓围观,左眼见花,右眼见空,皆跪地痛哭——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无色”比“有色”更可怕,原来“政”之将死,比“政”之活着,更令人空虚。
阿政举印,高声道:
“自今日起,废色税,废色印,废色眼。”
“众生以左眼见墨,以右眼见空。”
“政,归于无;色,归于无;”
“第七子,亦归于无。”
话音未落,他手中“色”印自行崩解,碎成漫天白粉,粉落在曼陀罗上,花苞瞬绽——却空无一色,只留淡淡轮廓,像被水晕开的墨线。百姓抬头,只见天空出现一只巨大左眼,左眶空荡,右眶却嵌着阿政刚剜下的右眼,眼内红潮褪尽,只剩一点黑白核。核落,无声,却在每个人心里,砸出同一个声音:
“色绝之后,”
“政,”
“终于,”
“看不见自己了。”
雪,再下。
却不再是朱,不再是红,不再是粉,而是真正的白——白得连影子都消失。人们伸手接雪,左手的墨指与右手的空指,在雪里融为一体,分不清是谁在握谁,是谁在看见谁。
无色城,终于无色。
而第七子,
终于,
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