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冷的月光终于穿透稀薄的雾气,洒在我们身上时,整个队伍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散去,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复杂的情绪,便如同方才的浓雾一般,无声地在队伍中弥漫开来——敬畏。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身后那片依旧浓雾翻滚、如同蛰伏巨兽般的森林。那里,是传说中能吞噬一切生命的“鬼打墙”,是连他们中最精锐的斥候都束手无策的绝境。然而,我们却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是半个时辰。
这已经不是巧合所能解释的了。
一时间,无人言语。马蹄踏在枯叶上的“沙沙”声,成为了这片寂静天地间唯一的声响。然后,一道道目光,从那片可怖的森林,转向了我。
如果说,之前在溪边,我用简陋的滤水装置救了阿武,让他们感到的是震惊与困惑;那么这一次,在迷雾森林中,我用一根绣花针指引着他们走出绝境,带给他们的,便是一种近乎于颠覆认知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与崇拜。
他们不再窃窃私语,不再用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我。此刻,他们的眼神纯粹了许多,那是一种面对神只、面对无法理解的“神迹”时,凡人所特有的、混杂着惊惧与仰望的眼神。
之前对我横眉冷对、恨不得将我逐出队伍的亲卫们,此刻都默默地低下了头,或者将视线移向别处,不敢与我对视。在我骑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甚至会下意识地勒住缰绳,为我让开一条更宽敞的道路。
我没有去看他们,只是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知道,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就会越发高深莫测。
“做得很好。”幕玄辰催马与我并行,他侧过头,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本王倒是小看了你,还藏着这等通晓天机的本事。”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调侃,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
我微微摇头,轻声道:“这并非天机,只是格物之理。那根针,也并非受神明指引,而是被这天地间一种无形的力所牵引,永远指向北方。只要辨明了方向,再诡异的‘鬼打墙’,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林子罢了。”
我没有说出“磁场”这个词,而是用了他们更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释。
幕玄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片刻后,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与更深的赞叹:“格物之理……好一个格物之理。看来,本王这位准王妃,才是我此行最大的宝藏。”
他的直白夸赞让我耳根微微一热,我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岔开话题:“我们避开了最容易设伏的迷雾林,接下来,太子与靖王的人,怕是要扑个空了。”
“嗯。”幕玄辰重新恢复了那份运筹帷幄的沉静,“让他们去争,我们自取所需。传令下去,再行进十里,寻一处背风之地扎营。”
……
新的营地,很快在一处山坳的背风坡上建立起来。
有了之前的教训,亲卫们再也不敢随意饮用生水,都是老老实实地架起锅,将溪水煮沸了再喝。
然而,新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这片山谷植被茂密,湿气也重,入夜之后,各种蚊虫蛇蚁开始变得异常活跃。篝火虽然能驱赶一部分,但那无孔不入的“嗡嗡”声,以及草丛中时不时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行声,还是让负责警戒的哨兵不胜其扰,也让整个营地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几名亲卫试图用烟熏,却收效甚微,反而被呛得眼泪直流。
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我又一次,默默地从我的那个半旧行囊里,取出了几个小布包。
我走到营地的上风口,解开布包,将里面一些晒干后碾碎的、呈现出黄绿色泽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了营地四周。那是一种混合了艾草、薄荷、以及另外几种带有强烈刺激性气味植物的粉末,是我在来之前,根据天狼山脉的环境特点,特意准备的。
一股辛辣刺鼻,却又带着奇特草木清香的味道,随着晚风,迅速扩散开来。
奇迹,再一次发生。
那原本不绝于耳的蚊虫嗡鸣声,几乎在瞬间就消失了。连远处草丛中偶尔响起的蛇虫爬行声,似乎都刻意绕开了我们营地所在的这片区域。
整个营地,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屏障笼罩,变得安宁而祥和。
如果说,之前的两次“神迹”还带着些许神秘主义的色彩,那么这一次,这种实实在在、立竿见影的驱虫效果,则彻底击溃了这些铁血士兵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准王妃”所拥有的,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妖术或仙法,而是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实用的、能够切实解决他们在野外生存中所遇到的各种致命难题的——知识。
这种知识,在他们看来,比最锋利的刀刃、最坚固的铠甲,更加强大,也更加值得敬畏。
夜,渐渐深了。
我坐在篝火旁,正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拭着那根立下大功的绣花针,准备将它妥善收好。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我身边停下。
我抬起头,看到了林校尉那张线条冷硬的脸。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显得格外深沉。
他的手中,拿着一只烤得滋滋冒油、外焦里嫩的兔腿,那是今晚狩猎到的为数不多的猎物中,最肥美的一块。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鼓鼓囊囊、装满了干净沸水的牛皮水囊。
他就这样默默地站在我面前,高大壮硕的身躯,此刻却微微躬着,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恭谨。
营地里其他亲卫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校尉向前一步,将手中的烤肉和水囊,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递到我的面前。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而沉稳,字字铿锵。
“王妃,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您恕罪。”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似乎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再次抬起头,目光中再无半分轻视与怀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军人的、对强者的绝对信服。
“从现在起,这支队伍的安危,但凭您号令!”
这句话,掷地有声。
这不仅仅是一句道歉,更是一个承诺,一份权力的交托。他代表的,是这支宸王麾下最精锐的亲卫队,向我这个他们曾经最鄙夷的“妖女”,献上了他们的忠诚与信服。
我用我的知识,彻底征服了这群只信奉强者的铁血精锐。
我看着他真诚而坚定的眼神,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块尚有余温的烤肉和沉甸甸的水囊。
“辛苦了。”我轻声说道。
没有过多的言语,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然代表了我的接纳。
林校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挺直了背脊,对着我重重地一抱拳,然后转身退了下去。
不远处,篝火的另一边,幕玄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欣赏着自己最得意作品的笑意。
我撕下一小块烤得焦香的兔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肉很香,前所未有的香。
敬畏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知道,从今夜起,我才真正拥有了在这场危机四伏的狩猎中,属于我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