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靠着岩壁坐了多久,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冰冷的湿气冻住,僵硬而麻木。那只断掉的左臂传来一阵阵钝痛,但我已无暇顾及。
我的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场前世的滔天大火,和他那句破碎的、带着无尽懊悔的呓语里。
“这一次……我护住你了……”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芒刺,扎进了我的心脏。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
如果……如果当年他不是不救,而是不能救?
如果他被禁军强行拖走时,那痛苦绝望的神情是真的?
那么我这一世,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以恨为食、以仇为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笑话吗?
洞外,夜色愈发深沉。崖下的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啼哭。洞内,只有水珠滴落的“嘀嗒”声,和幕玄辰愈发粗重、滚烫的呼吸声。
他的高烧,越来越严重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惊人的热度几乎要将我的手掌灼伤。我撕下的裙摆早已被他的体温烘干,我只能再次走到洞壁边,让布料浸润那冰冷的山泉,回来重新敷在他的额上。
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
我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切。换湿布,探鼻息,偶尔撬开他的嘴,喂下几口清水。我不敢睡,甚至不敢分神。因为我害怕,我怕一闭眼,他就会像前世冷宫中那只被我养过几天的雀儿一样,在某个我不知道的瞬间,身体就凉了下去。
后半夜,就在我精神和体力都濒临极限,眼前的景象都开始出现重影时,身旁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呻吟。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我看见,幕玄辰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眸,竟然颤抖着,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在黑暗中没有焦点。但很快,他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我,那双深邃的凤眸,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聚焦到了我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们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俯身,在死寂的山洞里,无声对望。
他看到了我。
看到了我这张沾满了泥污与血痕的脸,看到了我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与疲惫,看到了我被岩石划破、被血染红的衣衫,还有那只无力垂落、显然已经断掉的左臂。
然后,在他那张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在他那干裂起皮的嘴角,竟缓缓地、牵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平日的算计与威压,没有高高在上的审视。只有一丝纯粹的、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的错愕,与一丝洞悉一切的……悲凉。
“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你不是……很恨我吗?”
他醒了。
他竟然在这样致命的毒伤和高烧下,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我的心脏猛地一停,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我该如何回答?
说是?那我此刻衣不解带、舍命相救,又算什么?
说不是?那我重生以来所有的隐忍与算计,又成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我只能狼狈地别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地拿起布巾,想再次为他擦拭额头,仿佛这样就能掩饰我内心的惊涛骇浪。
可他却抬起了唯一能动的手,轻轻地、用微不可察的力道,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滚烫,而我的手冰凉。
“为何……要救我?”他用尽了力气,一字一顿地问。声音虽轻,却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为什么?
我是在救一个前世赐死我的仇人。
我是在救一个今生将我当做“刀”来利用的权臣。
我甚至不惜以嘴吸毒,不惜让自己也身中奇毒,头晕目眩。
我无法回答。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因为不想亏欠他当箭的情分?还是因为在那场被重新审视的大火中,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亦或是……在不知不觉中,这颗被仇恨包裹的心,早已被他今生种种不同的行为,撬开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缝隙?
见我沉默,他也没有追问。
他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目光越过我,投向了我们头顶那片漆黑的、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洞顶。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悠远而悲伤,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山岩,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你恨我……是对的。”他轻轻地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前世……我确实……亏欠了你太多。”
我的心,骤然一紧。
“是我没能护住你爹,让秦家满门获罪……是我登基之后,为了稳固朝局,平衡各方势力,将你……冷落在后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再次变得急促起来。我知道,这是他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即将结束的征兆。
我心中焦急,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想听下去!我想知道,在他口中,前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模样!
“秦卿……”
他忽然转过头,再次看向我。那一眼,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专注,仿佛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光。
“你记住……”
他拼尽全力,将最后的力气,凝聚成了几句颠覆我整个重生世界的话。
“前世……你被打入天牢那件事……不是我下令的……我甚至……不知道……”
他的声音破碎开来,带着剧烈的喘息。
“等你……等你出事的消息传到我耳中……已经晚了……是……是另有其人……陷害你……”
什……什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我重生以来,所有复仇的根基,所有恨意的源头,就是那场莫须有的巫蛊之案!是我被他亲口下令打入天牢,严刑拷打,最终赐死的绝望!
可现在,他却告诉我,不是他?
他不知道?
是另有其人?
“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抖得不成样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出那个名字,但高烧与毒素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他的眼神再次涣散,那最后一丝清明的光,熄灭了。
“是……”
他就这样,在我眼前,再度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只留下那一个未尽的字眼,和被彻底颠覆、陷入无尽混乱的我。
我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
手脚冰凉,血液倒流。
我复仇的根基,我赖以生存的信念,在这一刻,被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击碎,轰然动摇!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我被打入天牢,受尽折磨,真的是一场我不知道的阴谋……
如果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那我这两世为人,所背负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岂不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我恨错了人?
这错付的恨,又该……指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