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洛阳,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意中。连续两日,先是南宫广场大傩仪式上玄甲新军的意外亮相,再是宫廷赐宴时那近在咫尺、震彻殿宇的铿锵步伐,这两记重拳,不仅震撼了普通百姓,更在洛阳的权力中心激起了滔天暗涌。流言如同冬季的寒风,无孔不入地钻入每一条街巷,每一座府邸。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那支如同天降神兵般的军队,谈论着天子突然展现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果决。
然而,这一切似乎仅仅是个开始。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这本是祭祀天地、祈求来年国泰民安的重要日子。按照礼制,皇帝需亲率公卿百官,出洛阳南郊,筑圜丘以祭天。这是一场极其隆重、程式严格的国家典礼,象征着天子受命于天,抚有四海。
南郊祭坛早已提前数月准备妥当。圜丘高耸,黄土筑就,依周礼规制,层层而上,象征着天圆地方。旌旗招展,礼器陈列,太常寺的官员们穿梭忙碌,确保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古制。天色未明,参与祭祀的队伍便已集结。卤簿仪仗盛大辉煌,旌旗、伞盖、斧钺、扇障,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一条闪烁着微光的巨龙。公卿百官身着最庄重的祭服,按照严格的等级序列肃立等候,无人敢喧哗,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曹操依旧站在文官队列中较为靠前的位置。他穿着黑色的祭服,感受着清晨刺骨的寒意,目光却比这寒风更加锐利。他注意到,今日的仪仗护卫,似乎与往年有所不同。除了常规的宫廷卫士和北军士兵外,在一些关键的位置,比如祭坛四周、通往祭坛的御道两侧,隐约可见一些身姿格外挺拔、气息更为冷峻的身影。他们同样穿着礼服制式的甲胄,但曹操一眼便能认出,那是羽林新军的骨干,只是今日收敛了沙场煞气,融入了庄严的仪式之中。陛下这是要将威慑,渗透到国家最核心的礼仪之中。
吉时将至,天子法驾抵达。刘宏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在近侍和内宦的簇拥下,缓步走下玉辂。冕旒遮蔽了他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一个在繁复礼服映衬下,依旧显得沉稳甚至有些单薄的少年身影。他一步步走向圜丘,步伐从容,仿佛踏着的不是冰冷的土地,而是无形的权柄阶梯。
张让、赵忠等大宦官紧随其后,他们穿着特制的宦官祭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肃穆。然而,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张让那低垂的眼睑下,目光闪烁不定,偶尔扫过祭坛周围那些“特殊”的护卫时,瞳孔会微微收缩。赵忠则更显紧张,搀扶天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身边这个他们曾经以为可以掌控的少年天子,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挣脱着无形的枷锁。
祭祀大典依古礼进行。燔柴升烟,瘗埋祭品,太祝高声吟唱着艰涩古老的祝祷文,祈求皇天上帝护佑大汉,风调雨顺,国祚绵长。乐官奏响庄严肃穆的礼乐,编钟磬石,黄钟大吕,声音悠远,仿佛能上达天听。
刘宏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每一个叩拜、上香、献酒的仪式。他的动作规范而沉稳,看不出丝毫年轻人的毛躁。在缭绕的烟雾和庄严的乐声中,他仿佛与历代先帝的身影重合,代表着汉室不可动摇的正统。
然而,就在最重要的“荐玉帛”环节,当刘宏亲手将代表敬天之意的玉璧和丝帛奉上祭坛时,异变再生!
没有任何预兆,祭坛东侧,原本肃立如雕塑的仪仗队伍中,突然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一名捧着礼器的低级官员,不知是因寒冷、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脚下似乎一个踉跄,手中承托玉盘的铜架猛地一晃,盘中的礼器相互碰撞,发出了一声虽不响亮、但在极度安静的仪式中却显得格外刺耳的“哐当”声!
这一声异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祭祀极致庄严的氛围!太祝的吟唱微微一顿,乐声似乎也乱了半个节拍!距离最近的几名官员脸上露出惊愕之色,负责仪典的太常卿更是脸色剧变!在如此重要的国家祭典上出现纰漏,是极大的不敬,更是他这太常卿的失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御阶之上的天子,等待着他的反应,是震怒?是斥责?
刘宏奉上玉帛的动作,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仿佛那刺耳的噪音从未响起。他依旧保持着虔诚的姿态,将玉帛稳稳地置于祭案之上,然后,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看向那失仪的官员,也没有看向惶恐的太常卿。他的目光,透过晃动的冕旒,平静地扫过台下所有的公卿百官,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侍从,最终,若有实质般地,在张让、赵忠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那目光扫过的瞬间,祭坛四周,那些原本只是静立护卫的、身着特殊甲胄的羽林新军士兵,动了!
不是骚动,不是慌乱。而是如同精密的机械被同时激活!
“哗——!”
一片整齐划一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至少两百名玄甲锐士,在同一瞬间,将手中原本竖立持握的礼戟,由垂直转为四十五度角向前倾斜!戟尖那经过改良、带着血槽的锋刃,在冬至微弱的晨光下,齐刷刷地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他们依旧沉默,但整个身体的姿态,从肃立变成了蓄势待发的警戒!一股无形的、凝聚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以祭坛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没有口令,没有呼喊。只有这整齐划一的动作,和那瞬间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比之前的失仪异响更让人心惊胆战!许多官员被这凛冽的兵威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那失仪的官员更是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连请罪的话都说不出来。
张让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这是陛下精心设计的一环!他是在用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着他的意志,宣告着谁才是这片天地、这个仪式、乃至这个帝国真正的主宰!任何意外,任何不谐,都将在这绝对的武力面前,被瞬间碾碎!皇权,不再需要依赖宦官的口舌、朝臣的争论,它本身,就拥有最锋利的爪牙!
刘宏依旧沉默着。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祭坛下的万千臣工,面向那森然的戟林。冕旒之下,无人能看清他的眼神,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力量。
他什么也没说。
但此刻的无声,胜过千言万语。
他不需要斥责失仪者,因为军队的锋刃已经替他表达了态度。
他不需要安抚惶恐的臣子,因为皇帝的威严已然笼罩四方。
他更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因为天子之意,即是天意!
祭祀在一种极度压抑而又无比肃穆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接下来的每一个环节,都再没有出现任何一丝差错。所有官员,包括那些心怀鬼胎者,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恭顺”和“守礼”。乐声依旧庄严,祷告依旧虔诚,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深深地烙印下了方才那转瞬即逝、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
曹操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身旁同僚们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心中已然明了。陛下今日,借祭祀之名,行立威之实。他不仅是在祭祀皇天,更是在向所有的“人”展示——皇权,已然重铸!它不再虚无缥缈,不再需要假手于人。它伴随着玄甲的寒光与戟刃的锋芒,真实地、冰冷地、不容置疑地,降临了。
祭祀终于结束。刘宏在震天的“万岁”呼声中,依旧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玉辂,起驾回宫。
仪仗队伍缓缓移动,百官躬身相送。
直到天子的法驾消失在视野尽头,那股笼罩在祭坛上空的庞大压力才似乎稍稍散去。许多官员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他们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后怕。
张让直起身,望着玉辂离去的方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拢在袖中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那个需要他们“辅佐”、可以被他们影响的少年天子,已经亲手将权柄,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中。而他们这些曾经的“臂助”,如今已成了亟待解决的……障碍。
赵忠凑近张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张常侍,这……陛下他……”
张让猛地一摆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眼神阴鸷得可怕:“回宫再说。”
曹操站在原地,没有立即离开。他抬头望向那高耸的圜丘,祭坛上的烟火尚未完全散去。皇权赫赫,兵威森森。陛下用一场完美的仪式,完成了亲政以来最强势的宣言。然而,打碎的枷锁,溅起的绝不会仅仅是尘埃。被逼到墙角的野兽,反扑起来往往最为致命。这洛阳城的天,看似被陛下以一己之力撑了起来,但这片天空之下,酝酿着的,究竟是中兴的曙光,还是……更猛烈的暴风雨?
他转身,汇入散去的人流,身影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前路漫漫,凶吉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