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洛阳宫殿的琉璃瓦,发出沙沙的声响。德阳殿大朝会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那份平定黄巾的喜悦却已在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下,迅速转化为另一种更加肃杀、更加凌厉的氛围。胜利带来的不是松懈,而是一张以皇权为中心、以雷霆为手段的大网,正借着这场大胜的东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撒去。网的目标,不仅仅是几条漏网之鱼,更是那些潜藏在淤泥深处,自以为能躲过风浪的硕鼠与毒蛇。
南宫一间戒备森严、不设窗户,仅靠数盏长明灯照亮的密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刘宏褪去了朝会上那身沉重的冕服,换上了一件玄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他面前躬身立着三人:新任尚书令卢植(已从河北前线秘密返京)、御史中丞陈耽(明面上的监察首领),以及一个身形融入阴影,气息几乎难以察觉,脸上覆着半张青铜面具的男子——御史暗行的实际掌控者,代号“玄圭”。
“捷报是捷报,但疮疤下的脓血,远未流尽。”刘宏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冰冷而平静,他手指轻轻敲击着铺在石桌上的一张巨大的、标注着无数红黑符号的帝国舆图,“张角伏诛,只是斩断了冒出来的杂草。地下的根须,盘根错节,若不一并铲除,来年春风吹又生。”
卢植面色凝重,接口道:“陛下明鉴。经前线审讯俘获之太平道核心骨干,及暗行御史数月密查,已基本厘清其钱粮、兵甲、情报之来源网络。涉及冀、豫、荆、扬等七州,二十余郡,牵连地方豪强四十七家,郡县官吏不下百人,甚至…”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能波及朝中个别人员。”
刘宏的目光投向“玄圭”。“证据,可都扎实了?”
“玄圭”躬身,声音如同金属摩擦,不带丝毫感情:“回陛下,人证、物证、往来书信、资金流向,均已核实大半。部分罪证确凿者,名单在此。”他双手呈上一卷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绢帛。
刘宏没有立刻去看,而是对卢植和陈耽道:“朕要的,不是扩大株连,制造恐慌。而是要精准,要狠辣,要借此机会,将那些吸附在帝国肌体上,阳奉阴违、甚至与叛逆暗通款曲的毒瘤,连根剜除!此乃巩固国本,推行新政之必需。二位,可明白?”
卢植与陈耽凛然,齐声道:“臣等明白!”
“那就去做。”刘宏袖袍一挥,决断如山,“以尚书台名义,下发敕令至各州刺史、郡守,命其配合御史台及…‘特使’,严查与太平道勾结一案。‘玄圭’,你的人,持朕密旨与‘白虹剑’,分赴各地。名单之上,罪证确凿者,四品以下官吏、无爵豪强,可就地擒拿,若遇抵抗,格杀勿论!其家产,一律抄没充公!四品以上及有爵位者,锁拿进京,由朕亲决!”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记住,动作要快,下手要准,声势要大!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与国为敌、与民为害者,纵有泼天富贵、盘根错节之关系,也绝无幸理!”
帝国的战争机器在和平时期以另一种形式高效运转起来。数日之内,数十支精干的小队,手持加盖了皇帝玉玺和尚书台大印的公文,以及那象征着先斩后奏之权的“白虹短剑”,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了帝国的四面八方。与之同行的,还有大量伪装成商旅、流民的地方暗行御史,他们负责接应、确认目标以及监视地方官府的反应。
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打破。
冀州,清河郡。曾经显赫一时,连皇甫嵩大军路过都需给几分薄面的“清河崔氏”坞堡,在一个清晨被郡兵与突然出现的“特使”团团包围。家主崔琰尚在梦中,便被如狼似虎的兵士从榻上拖起,当他看到“特使”手中那封列数他暗中资助太平道钱粮、并利用太平道势力打击商业对手的密信副本时,顿时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坞堡被查抄出的金银粮帛堆积如山,远超一个太守的俸禄。
豫州,汝南郡。郡丞王图在官廨中被直接锁拿。证据显示,他不仅多次向太平道泄露官军动向,更利用职权,将一批本应销毁的陈旧军械,“报废”处理给了太平道的一个“商队”。他被拖走时,对着郡守疯狂大喊:“我乃袁氏门生!尔等安敢…”
荆州,南阳郡。大豪强李永,其庄园私兵试图抵抗,结果被随行“特使”调来的郡国兵与暗行御史中的高手里应外合,不到半个时辰便攻破庄园,李永被阵斩,首级悬挂于城门示众。抄家之时,不仅发现了与太平道往来的书信,更起获了大量违制的弓弩甲胄。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在各州郡官吏豪强的心头。皇帝这次不是试探,不是敲打,而是真正的、毫不留情的清算!那股借着平叛胜利而凝聚的煌煌天威,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屠刀,落在了每一个证据确凿的“勾结者”头上。地方官府在这股强大的压力和确凿的证据面前,几乎无人敢出面维护,甚至很多官员为了撇清关系,表现得比“特使”更为积极。皇权的触角,从未如此深入地、强硬地延伸到地方的每一个角落。
洛阳,大将军府。
何进在装饰华丽的厅堂内烦躁地踱着步子,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倨傲和虚浮笑容的胖脸上,此刻满是焦虑和细密的汗珠。他面前坐着几位神色同样不安的幕僚和族中长辈。
“查!还在查!崔家完了!王家也栽了!那李永更是直接被砍了头!”何进声音发颤,抓起一杯温酒一饮而尽,却压不住心中的寒意,“你们不是说,陛下大胜之后,总要安抚人心,稳定朝局吗?这…这哪里是安抚,这分明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一位幕僚小心翼翼地道:“大将军稍安勿躁。陛下清算的,皆是证据确凿,与太平道有染之辈。我等…我等与太平道素无往来,陛下想必…”
“放屁!”何进难得地爆了粗口,打断了他,“素无往来?那…那王图被抓前喊的什么?他是我举荐的!还有…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外甥苗曾,他在南阳当都尉,与那李永过往甚密,前些时日还收过李永送的几个歌姬…这,这会不会被牵连?”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一片死寂。何进虽未直接参与太平道之事,但他位高权重,门下依附者众多,姻亲故旧盘根错节,难免有些人会借着他们的名头,或是为了巴结他,与那些地方势力,甚至是不法之徒有所勾连。平日里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在眼下这股犁庭扫穴的风暴中,任何一点牵连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另一个族老沉吟片刻,低声道:“大将军,陛下此举,意在立威,更在集权。如今皇甫嵩、卢植等功勋卓着,声望正隆,陛下又借清算之名,大力扶持寒门,推行新政…我等若再不有所表示,只怕…”
何进自然明白“只怕”后面的意思。他这个大将军的地位,本就有些尴尬,全靠妹妹何皇后的关系和早年的一些资历。如今皇帝威权日重,军权被皇甫嵩等新兴将领牢牢掌控,行政被卢植、荀彧等能臣把持,他若再失去地方上的奥援和朝中的影响力,迟早会被边缘化,甚至…
他不敢再想下去,颓然坐倒在胡床上,喃喃道:“表示?如何表示?难道要本将军也学着那些人,自请削权,把门下那些不干净的人都抛出去?”
幕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大将军,壮士断腕,未尝不可。总要…总要有人为这场风暴,献上足够的‘祭品’,方能显出大将军的忠心与清白啊。”
何进浑身一颤,脸色变幻不定。
这场席卷多州的清算风暴,在腊月凛冽的寒风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每一天都有新的豪强被抄家,有新的官吏被革职锁拿。通往洛阳的官道上,囚车络绎不绝。国库因为抄没的逆产而再次变得充盈,而这些财富,按照刘宏的旨意,大部分被划入了新政推行和战后重建的专项基金。
皇权的威信,在这场毫不留情的清洗中,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地方上的豪强势力遭受重创,至少明面上,再也无人敢公开对抗朝廷政令,对新政的阳奉阴违也收敛了许多。各级官吏更是惕惕然,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白虹剑”指向的目标。帝国肌体上的腐肉被大片剜除,虽然剧痛,却也为新生的血肉腾出了空间。
这一日,又一封密报由“玄圭”亲自送到了刘宏的案头。刘宏展开一看,里面详细记录了此次清算的最终成果:查抄家产总计估值超过百亿钱,擒拿、处决首要分子三百余人,牵连免职、流放者数千。名单的末尾,还附上了一小串名字,后面标注着“与大将军府或有间接关联,证据尚不充分,待查。”
刘宏的目光在那串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他没有批示,只是将那份名单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目光深邃。风暴看似平息,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清洗了地方,震慑了官僚,削弱了豪强,那么接下来呢?朝堂之上,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那个看似恭顺却依旧占据着重要位置的大将军,他们又会在这全新的权力格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他们会甘心接受皇权如此毫无顾忌的扩张吗?自己借着大胜之威,以清算叛逆为名,行集权改革之实,这一步已经踏出,再无回头路。接下来,是继续高歌猛进,剑指那些更深层的、更顽固的堡垒,还是暂时稳住阵脚,消化这来之不易的成果?何进那张惊惶不定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屠户出身的大将军,和他背后那些若隐若现的势力,在这场风暴中侥幸未被直接波及,但他们,真的能一直安分下去吗?下一次的波澜,又会从何处涌起?刘宏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窗棂上凝成一团模糊的雾。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