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连阵地上的欢呼声,像是往一锅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这股夹杂着狂喜和不敢置信的声浪,顺着交通壕,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后方。
消息传到营部时,营长陈毅波正用一个搪瓷缸喝着苦涩的凉水。他三十多岁,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添了几分凶悍。
“报告营长!”满身泥污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指挥所,因为激动和疲惫,声音都变了调,“大……大喜事!七连……七连打赢了!”
陈毅波手一抖,半缸水全洒在了地图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煞气。
“什么浑话!”他一把将搪瓷缸砸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哪个连?李云山那个七连?他那个连还剩下几个能喘气的?打赢了?他是把小鬼子骂退了,还是用唾沫淹死了?”
“不……不是啊营长!”传令兵急得满头大汗,“是真的!七连打退了鬼子一个小队的进攻,当场打死了九个,还……还抓了三个活的!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上千发子弹!”
指挥所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毅波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一步步走到传令兵面前,那道刀疤随着他脸部肌肉的抽动,像一条蜈蚣般扭曲起来。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淬了冰。
“营长……千真万确……”传令兵吓得浑身哆嗦,但还是坚持着说道,“俘虏和机枪都在阵地上!李连长……李连长说,这是他们新来的副连长王卫国指挥的,要……要给王副连长请头功!”
“王卫国?”陈毅波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妈的李云山什么时候多了个爹叫王卫国?老子怎么不知道!”
他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了地面,咆哮道:“你给老子听清楚!淞沪开战到现在,老子这个营,从一千二百人打得只剩下三百不到!老子什么时候见过活的鬼子俘虏?你是不是被炮弹崩傻了,在这里给老子说梦话!”
“营长……我……我没有……”传令兵的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您……您要是不信,可以……可以枪毙我……但消息是真的啊!”
看着传令兵那不似作伪的惊恐表情,陈毅波心中的暴怒,被一丝极度的困惑所取代。他太了解李云山了,那是个一根筋的莽夫,打仗全凭一股血勇,让他去守阵地填人命可以,让他打出这种以少胜多、还能抓俘虏的仗,简直是天方夜谭。
“警卫员!”陈毅波猛地松开传令兵,对着外面大吼一声。
“到!”
“跟我去七连阵地!”陈毅波抓起帽子扣在头上,眼神变得无比凌厉,“我倒要亲眼去看看,他李云山是不是真的生了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出来!你!”他指着那个传令兵,“你也跟着!要是让老子发现你撒谎,老子就在阵地上亲手毙了你!”
一路上,陈毅波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交通壕里,随处可见蜷缩着身体、眼神麻木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硝烟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恶臭。这才是他熟悉的战场,绝望而惨烈。
可当他踏上七连的阵地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阵地同样残破,但空气中却流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士兵们的脸上虽然也带着疲惫和污垢,但他们的眼睛是亮的!那种光芒,是打了胜仗之后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兴奋!
几个士兵正像抚摸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挺歪把子机枪。不远处,三个日本兵被捆得像粽子,一脸死灰地瘫在地上,一个士兵正用脚踢了踢其中一个,嘴里骂骂咧咧的,引来一阵哄笑。
这一切,真实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毅波的心上。
“营……营长……”李云山看到陈毅波,像个犯了错又想求表扬的孩子,搓着手迎了上来。
陈毅波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那三个俘虏面前,用脚尖挑起一个日本兵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又走到那挺机枪旁,用手摸了摸冰冷的枪身,甚至拉了一下枪栓。
“哗啦”一声,清脆的机簧声证明了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年轻人的身上。那人站在李云山身边,身形挺拔,眼神锐利而平静,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你,就是王卫国?”陈毅波的声音沙哑地问道。
“报告营长!我就是王卫国!”王卫国上前一步,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
“好……好一个王卫国……”陈毅波点了点头,他转向李云山,语气不容置疑,“说!一五一十,一个字都不准漏!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李云山不敢怠慢,将王卫国从昨夜侦察到提出“据点式防御”,再到今天早上的伏击,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陈毅波一直静静地听着,当听到王卫国主动将兵力打散,化整为零时,他猛地抬手,打断了李云山。
“等等!”他的目光死死地锁住王卫国,“把兵力分散?自毁长城?这是哪个军校教出来的打法?你知不知道,小鬼子一个冲锋,就能从你们的空隙里钻进来,把你们像切豆腐一样,一块块全给剁了!”
不等王卫国回答,李云山就抢着说:“营长,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卫国说,我们人少,窝在一起就是给鬼子的炮当靶子……”
“让他自己说!”陈毅波低吼一声,打断了李云山。
整个阵地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卫国身上。
“报告营长。”王卫国迎着陈毅波锐利的目光,不卑不亢,声音清晰而沉稳,“传统的线性防御,面对敌军优势炮火,就是一道静态的、脆弱的靶墙。我的战术核心,不是防守一条‘线’,而是控制一个‘面’。”
他蹲下身,用一截树枝在泥地上迅速画了几个圈。
“我将兵力分为六个据点,每个据点就是一个火力核心。它们看似分散,但射击范围彼此重叠,互为犄角。任何一个点遭到攻击,相邻的两个点都可以从侧翼提供火力支援。敌人进攻我们任何一个据点,都将同时面对至少三个方向的交叉火力打击。这不是分散,这是把防线从地面,立了起来,变成了一张立体的、致命的火力网!”
陈毅波的呼吸猛地一窒。
“火力网……”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那夜间渗透呢?小股敌人从你们据点之间的空隙摸进来怎么办?”他追问道,语气像是在考校,又像是在寻找这套战术的破绽。
“报告营长,任何战术都有其弱点。”王卫国坦然道,“所以,我们在据点之间设置了明暗哨,并且布置了由空罐头和细线组成的简易报警装置。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火力网并非只朝向前方。一旦有敌人从缝隙渗透,只要被任何一个哨位发现,他就会立刻陷入背后两个甚至三个据点的反向射杀!渗透进来的敌人,将面对比正面进攻更猛烈的交叉火力!”
陈毅波彻底沉默了。他脑子里疯狂地进行着推演,越想越是心惊,越想后背越是发凉。这个年轻人所描述的,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精密而残酷的战争艺术!那不是靠着人多,不是靠着一腔血勇,而是靠着精准的计算,将每一个士兵、每一杆枪的效能都发挥到了极致!
“你……”陈毅波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这些……是跟谁学的?”
“报告营长,我曾在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受训,听德国军事顾问讲过一些现代防御战术。”王卫国再次搬出了这个理由。
“德国顾问……”陈毅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王卫国,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欣赏、甚至是一丝嫉妒的眼神。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七连全体都有!”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
三十多名士兵“哗啦”一下,全部立正站好。
“弟兄们!”陈毅波环视着这些稚嫩或沧桑的脸庞,声音洪亮,“淞沪开战,我们被动挨打,我们伤亡惨重!为什么?因为小鬼子船坚炮利!因为我们只会用命去填!但是今天!”
他猛地指向王卫国。
“七连,在王卫国同志的指挥下,告诉了我们另一条路!我们不仅有命,我们还有脑子!我们一样可以打得小鬼子哭爹喊娘!”
他深吸一口气,宣布道:“我以营长的名义,正式任命!王卫国,为我营七连上尉副连长!从现在起,七连的一切战术指挥,由王副连长全权负责!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他又转向李云山,语气变得无比严肃:“李云山!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带着弟兄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王副连长的安全!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老子拿你试问!听明白了没有!”
“是!营长!”李云山激动得满脸通红,挺直胸膛吼道,“我李云山拿命担保!”
阵地上,爆发出比之前胜利时更加热烈的欢呼声!
欢呼过后,陈毅波将王卫国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卫国!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子弹、手榴弹、吃的,只要我能弄到的,绝不含糊!”
“我只有一个要求,营长。”王卫国看着他,眼神无比坚定。
“说!”
“请您相信我,也请您让弟-兄们相信我。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小鬼子,就没那么可怕!”
陈毅波死死地盯着这双年轻而深邃的眼睛,许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有我的完全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