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血腥味，终于被浓重的草药味和石碳酸的气味所压倒。
一碗热气腾腾的、飘着几粒米星的稀粥，被送到了王卫国的面前。
“吃吧。”林若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她将碗递过来的动作，却很轻柔，“你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再不吃东西，神仙也救不活你。”
王卫国看着那碗清可见底的米粥，又看了看她那双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悲伤而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机械地往嘴里送。
他吃得很慢，仿佛吃的不是粥，而是某种能延续生命的药。
帐篷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哭声，和士兵们搬运尸体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那场惨烈的夜袭，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天，但它留下的伤口，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远未愈合。
“外面……怎么样了？”王卫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在清理。”林若云的回答很简短，她转过身，背对着王卫国，整理着一个简陋的药箱，肩膀却在微微地颤抖，“李姐她们……都已经入殓了。警卫连的兄弟们，在营地西边，挖了一片墓地。”
王卫国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紧。
“是我没用。”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胸腔里发出的闷响，“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林若云猛地转过身，她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卫国！
“这不关你的事！”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尖锐的、无法抑制的愤怒，“你已经尽力了！你一个人，挡住了他们二十多个人！你流的血，比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多！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如果连你都是‘没用’，那我们呢？我们这些只能躲在你身后，眼睁睁看着同事和病人被屠杀的人，又算什么？！”
她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王卫国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再次卸下了所有坚强伪装的女人。他沉默了。他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的苍白和虚伪。
“这场战争……”良久，他才缓缓地说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的问题，让林若云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她也呆呆地看着那盏在风中摇曳的马灯，眼神里，充满了和王卫国一样的，无尽的迷茫。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沙哑，“我刚到前线的时候，我以为，凭着我们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国家，很快就能把他们赶出去。可是……从上海，到南京，再到这里……我看到的，只有越来越多的伤员，越来越不够用的药品，和……越来越多的坟墓。”
“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她抱着双臂，仿佛想给自己一点温暖，“我们……真的能赢吗？”
“能。”
王卫国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如同在黑暗中被敲响的洪钟，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林若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你……还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见过他们的眼睛。”王卫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那片被战火笼罩的土地，“我见过那些被鬼子杀了全家，自己还只有十几岁，就敢抱着炸药包，往他们坦克底下钻的孩子。我见过那些在阵地上，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就用牙齿，去咬断鬼子喉咙的弟兄。”
“我还见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林若云的脸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医生，敢用一个托盘，去砸一个杀人魔鬼的后脑勺。”
林若云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们，或许会怕死，会哭，会绝望。”王卫国缓缓地说道，“但是，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一个像这样的人。这场战争，我们就不会输。”
“永远，都不会。”
他的话，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百折不挠的信念，像一道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林若云心中那片冰冷的、绝望的迷雾。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浑身是伤，却依旧如同山岳般，散发着强大力量的男人。她那颗早已被悲伤和麻木占据的心，在这一刻，重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那……战争结束了呢？”她下意识地问道，“如果……如果我们真的赢了，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什么？”
“我？”王卫国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他的世界里，只有战斗，生存，和复仇。至于“未来”……那是一个太过奢侈的词。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可能……会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种地吧。”
“种地？”林若云被他这个回答逗笑了，那是她这两天来，第一次笑。虽然那笑容，还带着泪痕，却如同雨后初晴的彩虹。
“你不像个会种地的人。”
“那你看我像什么？”
“你……”林若云看着他，“像一把……出鞘的刀。一把，只有在饮血的时候，才会安静的刀。”
王卫国沉默了。
“那你呢？”他反问道，“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什么？回北平？继续当你的大医生？”
“不。”
林若云摇了摇头，她的眼中，突然绽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比她身后那盏马灯，还要明亮！
“我要建一所医院。”
“一所很大，很大的医院。”
她的声音，不再有悲伤和疲惫，而是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力量！
“那所医院，窗户要又大又亮，阳光可以照进每一个角落，驱散所有的阴暗和病菌。”
“它的墙壁，要刷得雪白雪白，不能有一丝血迹和污垢。它的床单，要永远是干净的，干燥的，柔软的，让每一个躺在上面的伤员，都能睡一个安稳觉。”
“它的药房，要堆满最好的药品！盘尼西林，磺胺粉，吗啡……要多少有多少！我再也不用因为没有药，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一个小小的感染而死去！”
“它要有最好的手术室，有明亮的无影灯，有最锋利的、消过毒的手术刀！我再也不用……再也不用在这样昏暗的帐篷里，用烧红的刀子，去给我的病人做手术！”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梦想中的殿堂！
“最重要的是！”她看着王卫国，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所医院，不收钱！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只要他是中国人，只要他需要被救治，那所医院的大门，就永远为他敞开！”
“我要让所有像李姐，像刘教授，像我们这里所有牺牲的医护人员的名字，都刻在那座医院的大理石墙上！我要让所有人都记住！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守护过这个国家的生命！”
说完，她静静地看着王卫光，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像一个在向大人展示自己心爱玩具的孩子。
王卫国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在人间地狱里，依旧心怀着天堂梦想的女孩。
良久，他缓缓地，对她伸出了自己那只完好的右手。
林若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也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林医生……”王卫国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却又柔软。
“不。”
他摇了摇头。
“若云。”
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若云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奇异的电流，从他们相握的手掌，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你的这个梦想……”王卫国的声音，沙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温柔。
“很好。”
“我来，守护它。”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像今天晚上一样，挡在你的前面。”
“我会把所有，想打碎这个梦的子弹，炮弹，还有那些不长眼的疯子……”
“都挡下来。”
“你，只需要安心地，去建你的医院，去救你想救的人。”
“剩下的，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