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某处靠近长沙前线的、被废弃的村庄。
这里,成为了幽灵部队在第一次长沙会战胜利后,临时的“家”。没有欢呼,没有庆功宴,甚至连一丝胜利的喜悦,都被那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所稀释,沉淀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眼底深处。
五十三个身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默默地散布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有的,靠在断壁残垣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那片刚刚经历过血战、硝烟尚未散尽的天空;有的,则蜷缩在临时清理出来的破屋角落里,任由冰冷的地面带走身体最后的热量,沉沉睡去,仿佛只有在梦中,才能暂时逃离这残酷的现实;更多的,则是在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灵魂上的。
村子中央,唯一一栋还算完整的祠堂,被临时改造成了伤兵营和指挥部。
“医生”那只独臂的身影,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十几个躺在地铺上、不断发出痛苦呻吟的重伤员之间来回穿梭。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吓人,但他那只仅存的手,却依旧稳如磐石,熟练地清洗、缝合、包扎。
“忍着点!都他娘的是爷们!这点疼算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凶狠,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药品匮乏、回天乏术的绝望。
祠堂的另一角,王卫国背对着所有人,静静地站在那面斑驳的、写满了密密麻麻代号的临时“英灵墙”前。他没有点香,也没有祭酒,只是那么站着,如同石化了一般。
疯狗、铁牛、鹰眼、工兵、重锤、扳手、钉子、渔夫、黄雀……还有那些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记住的新代号。四十二个名字,如同四十二把冰冷的刻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
“队长。”
李大山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那只独眼里,布满了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强行压抑下去的悲痛和……迷茫。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还冒着热气的、寡淡的米汤。
“吃点吧。”他将碗递到王卫国的面前,声音沙哑,“人是铁饭是钢。弟兄们……都看着你呢。”
王卫国没有回头,也没有接碗。
“他们……都安顿好了吗?”他问道。指的是那些牺牲者的……遗物。他们没有尸骨,只有一些从战场上抢回来的、残缺不全的身份牌,或者是一件沾着血的遗物。
“都……都收好了。”李山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等……等我们有了真正的家,再……再给他们立碑。”
王卫国缓缓地转过身。他看着李山,看着这个从淞沪战场就跟着他一路杀出来、如今却也伤痕累累、如同老了十岁的兄弟。
“大山。”他缓缓地开口,“你说……我们,真的做对了吗?”
李山愣住了。他从未见过队长如此……脆弱。
“队长?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问你。”王卫国的目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腾着无尽的痛苦和自我怀疑,“我们带着弟兄们,钻山沟,炸铁路,杀鬼子……我们赢了吗?赢了。可是,我们付出了什么代价?一百二十个弟兄,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喘气的,剩下多少?五十三!”
“我们口口声声说,要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可是,仇报了吗?山本!那个罪魁祸首!他还活得好好的!活得比我们滋润!而我们呢?我们像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这片废墟里,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们……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那股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痛苦和迷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翻涌!
“啪!”
一声清脆的、响亮的耳光!
李山,竟然用他那只完好的手,狠狠地,抽了王卫国一个耳光!
王卫国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瞬间溢出了一丝鲜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山,看着这个一向对他唯命是从的汉子。
“你……”
“我打醒你!”李山的独眼里,爆发出骇人的、如同要吃人般的光芒!他指着王卫国,指着那面英灵墙,指着外面那些还在呻吟的伤兵,声音嘶哑地咆哮道:
“你他娘的现在跟我说这些?!你忘了疯狗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铁牛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那些弟兄们,临死前,看着你,喊出的那句‘队长,活下去’吗?!”
“是!我们是死了很多人!我们是被打得很惨!我们是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但是!我们他娘的还活着!”
“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我们手里还有枪!只要我们‘幽灵’的旗子还没倒!那这场仗,就他娘的没完!”
“报仇?没错!我们要报仇!但不是像个疯子一样,现在就冲出去跟山本同归于尽!那是懦夫的行为!”
“我们要活着报仇!我们要变得比以前更强!更狠!更狡猾!我们要让山本那个狗杂种,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我们要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队长!”李山的眼中,流出了两行滚烫的泪水,他猛地,对着王卫国,单膝跪了下去!
“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你比我们谁都难受!但是!你不能倒下!你是我们的头!你是我们的魂!你要是倒了,我们这五十多个弟兄,就真的成了没爹没娘的野鬼了!”
“求求你!队长!挺住!为了死去的弟兄!为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你必须……挺住!”
他的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打在王卫国的心上!
王卫国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铁血汉子。他又看了看门口,不知何时,钟摆、影子,以及所有还能动弹的队员,都默默地围了过来。他们的脸上,没有责备,没有质疑,只有一种……绝对的信任和……依赖!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脆弱、迷茫和自我怀疑,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静,和如同地狱烈火般的……决心!
他走上前,将李山,从地上,狠狠地拽了起来!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我,不能倒下。”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队员。
“传我的命令!”
“是!”
“从现在起!幽灵部队,进入最高级别的休整和……反思阶段!”
“第一!”他看向独臂的医生,“所有伤员,由你全权负责!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就算是把这片地都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能用的草药!尽你最大的努力,把每一个能救活的弟兄,都给我救活!”
“是!”医生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第二!”他看向钟摆,“清点我们所有的武器弹药!修复所有还能修复的装备!尤其是……那些缴获来的日军电台和密码本!我需要你,尽快,建立起我们自己的,更安全、更高效的情报传递系统!我们不能再当瞎子和聋子了!”
“是!”钟摆冷静地点头。
“第三!”他看向影子,“你,负责基地的绝对安全!把我们的警戒范围,扩大到十公里!所有的陷阱,给我重新布置!我要让这里,变成一只连鸟都飞不进来的铁桶!同时,派你最得力的人,去和‘先生’重新建立联系!我们需要……外界的消息!”
“是!”
“第四!”他看向李大山,“你,负责所有还能动弹的弟兄的……训练!”
“训练?”李山一愣,“现在还训练?”
“对!训练!”王卫国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而且,要比以前,更狠!更残酷!”
“把我们这两个月来,吃的亏,犯的错,牺牲的弟弓,都给我融进训练里去!反伏击!反追踪!夜间渗透!小队协同!还有……最重要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情报甄别!和……心理对抗!”
“我要让每一个弟兄,都变成一根绷紧的弦!一头潜伏的狼!我要让他们,就算是在睡梦中,也能闻到危险的味道!也能分辨出,什么是机会,什么是……陷阱!”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对练!实战模拟!甚至是……互相‘猎杀’!”王卫国的声音,变得如同魔鬼,“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我要看到一支全新的‘幽灵’!”
“一支,更冷静,更狡猾,更致命的‘幽灵’!”
“然后……”
他的目光,缓缓地,投向了地图上,那个代表着日军核心区域的方向。
“我们就去……收第一笔,利息!”
……
接下来的三天,对于幽灵部队的幸存者来说,简直比之前被日军追杀还要“痛苦”。
白天,他们在李山的带领下,进行着地狱般的体能和战术训练。伤口,在泥泞和汗水中,反复撕裂,又顽强地愈合。
夜晚,他们则被王卫国集中到祠堂里,进行着更加“烧脑”的学习和反思。王卫国将他们这两个月来经历的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成功,每一次失败,都事无巨细地,进行复盘和剖析。
“为什么这里我们会中埋伏?因为我们太贪了!我们不该去动那批‘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物资!” “为什么‘铁钳’会牺牲?因为我们的小队协同出现了致命的漏洞!火力掩护没有到位!” “为什么我们会相信那份假情报?因为我们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他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都血淋淋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让他们感到无地自容,让他们感到……刻骨铭心!
同时,他也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特种作战的理论、心理战术、情报分析的方法,倾囊相授。
三天的时间,很短。但对于这些本就百里挑一,又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的精英来说,却足以让他们完成一次……灵魂层面的蜕变!
第三天傍晚,当王卫国再次将所有人集合起来的时候。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群充满了悲伤和迷茫的残兵。
而是一群……眼神锐利如刀,气息沉稳如山,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将敌人撕成碎片的……真正的,幽灵!
“很好。”王卫国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们的炉火,已经重新烧旺了。”
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块属于林若云的,早已被他的汗水和血污浸透,却依旧被他小心翼翼保存着的,干净的手帕。
他看着那块手帕,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温柔。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所有队员。
“我们的假期,结束了。”
“明天一早。”
“我们,去给长沙城里,那些还在坚守的弟兄们,送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