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穴”地下三层,禁闭区。
痛。 无处不在的痛。
当那名为“红魔”的烈性兴奋剂效力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并不是平静,而是更为汹涌的、仿佛要将骨髓都榨干的枯竭感。
林枫——或者现在应该叫他“零号”——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石板地上。 那条重达三十公斤的、粗糙的液压外骨骼铁腿,此刻不再是他在角斗场上大杀四方的武器,而是一副沉重的、生了锈的镣铐。
用来固定义肢的皮带和钢钉,深深地勒进他大腿残端的肉里。因为之前的剧烈战斗,伤口崩裂了,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黑红的血水,顺着铁架子的缝隙慢慢渗出来,滴在地上,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呃……嗬……”
零号的身体在剧烈痉挛。 他的皮肤下,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行,在啃食他的神经。这是长期注射高浓度甲基苯丙胺和未知激素后的典型戒断反应。
他那只仅存的左手,死死地扣住地面的石缝,指甲已经翻起,鲜血淋漓。他想大叫,想发泄,想把眼前看到的一切活物都撕碎,但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无数破碎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疯狂闪烁。
爆炸的火光。 深海的窒息。 一张看不清五官的女人脸孔。 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手里拿着手术刀,在对他微笑。
“那是谁……” “我是谁……”
零号痛苦地用头撞击着墙壁。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额头上的鲜血流进眼睛里,让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
“别撞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从隔壁的墙壁缝隙里传了过来。 像是幽灵的低语。
“再撞下去,你的脑浆子就要从耳朵里流出来了。” “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零号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他侧过脸,那只浑浊的独眼死死地盯着墙角的一根生锈的排水管。声音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你是……那个医生?” 零号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我是。” 隔壁的老头咳嗽了两声,听起来肺部有严重的积伤。 “你可以叫我‘老鬼’,也可以叫我‘听诊器’。在这个鬼地方,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还能喘气。”
“我不……需要……救……” 零号咬着牙,忍受着体内毒虫的噬咬。 “我只需要……杀……”
“杀?” 老鬼发出了一声嗤笑。 “杀谁?杀那些把你在笼子里当猴耍的日本人?还是杀你自己?”
“小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的肌肉在溶解,你的神经在坏死。那个铁架子虽然给了你力量,但也锁死了你的气血。” “最要命的是那个‘红魔’。” “那是给死人打的药。它是把你生命力透支出来,当柴火烧。” “照这个烧法,不出三个月,你就剩不下一把灰了。”
零号沉默了。 他虽然记忆混乱,但身体的本能告诉他,老头说的是对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飞速流逝。
“那又……怎样?” 零号低吼道。 “我……本来就……是个怪物。”
“怪物?” 老鬼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凑近了排水管,语气变得低沉而锋利。
“小子,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摸摸你左肋下第三根肋骨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伤疤,对吗?”
零号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向那个位置。 在那粗糙如树皮的皮肤上,确实有一道细长的、早已愈合的陈旧刀疤。 那是在“大和”号上,被佐藤刺伤的?不,位置不对。这道伤疤更久远,更深。
“那是……手术刀留下的痕迹。” 老鬼的声音继续传来。 “切口平滑,缝合线呈‘Z’字形交叉。这是一种非常古老且独特的外科缝合手法,叫‘鬼手结’。”
“这种手法,是为了在不切断肌理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暴露内脏进行活体实验。” “而在整个亚洲,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手法。” “或者说,只有那个疯子,才会把这种用在尸体上的手法,用在活人身上。”
零号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的脸,再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谁……” 零号颤抖着问。
“佐藤。” 老鬼吐出了这个名字。 “关东军特种生化部队的部长,佐藤一郎。”
“轰——!!”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把钥匙,狠狠地插进了零号那封闭的大脑,强行扭动了生锈的锁芯。
剧痛。 比戒断反应还要剧烈的头痛袭来。
“佐藤……佐藤……” 零号抱着头,在地上翻滚。 他想起来了! 那个舰桥!那把名为“鬼切”的刀!还有那个男人被他拧断脖子时的脆响!
“他……死了!!” 零号突然大吼一声。 “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
“哦?” 隔壁的老鬼似乎有些惊讶。 “你杀了他?” “那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是谁?”
零号僵住了。 是啊。 如果佐藤死了,那是谁把他从海里捞出来的? 是谁把他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小子,这个世界上,有些恶魔是杀不死的。” 老鬼叹了口气。 “或者说,你杀死的,只是他的一张皮。”
“黑太阳……远比你想象的要庞大。”
“黑太阳……” 零号喃喃自语。 他又想起了那艘巨大的黑色潜艇,以及潜艇上那颗滴血的眼睛。
“你想报仇吗?” 老鬼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 “想不想……把那些把你当牲口养的人,统统送进地狱?”
“想……” 零号的独眼中,那股熄灭的火焰再次燃起。 那是仇恨。 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那就听我的。” 老鬼说道。 “第一步,你要学会……‘忍’。”
“忍?”
“对。忍受痛苦,忍受屈辱。” “还要忍住……不要发疯。”
“哗啦——”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铁门被打开了。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伴随着推车的轮子碾过石板的声音。
“喂食时间到了。” 老鬼的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记住,别反抗。吃下去。哪怕是屎,也要吃下去。” “活着,才有机会。”
……
两个穿着全封闭防化服的士兵,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餐车走了过来。 他们停在零号的牢房门口。
其中一个士兵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勺,从桶里舀起一勺灰色的、粘稠的、散发着发霉味道的糊状物。 那是用发霉的杂粮、下水,以及某种化学合成饲料混合而成的“食物”。
“开饭了,零号。” 士兵打开了门上的投食口。 他并没有把食物倒进盘子里。 而是直接把那勺糊状物,泼在了地上。 泼在了那一滩血水和污尿混合的泥泞里。
“吃吧。” 士兵发出一阵闷笑。 “这可是加了料的‘营养餐’。要是没力气,下一场斗兽你就得被‘暴君’撕碎了。”
零号趴在地上。 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那滩食物。 胃里的饥火在燃烧,但作为人的尊严在咆哮。
不吃。 宁愿饿死也不吃。
“怎么?嫌脏?” 另一个士兵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根熟悉的高压电击棒。 “看来‘红魔’的药劲过了,这畜生又开始不听话了。”
他打开电闸。 “滋啦——” 蓝色的电弧在棒头上跳动。
士兵把电击棒伸进栏杆,狠狠地捅在零号的后背上!
“呃啊——!!” 零号惨叫一声,身体在地上剧烈抽搐。 那是数万伏的高压电。 虽然电流被控制在不致死的范围内,但那种痛苦,足以让任何一个硬汉失禁。
“吃!!” 士兵吼道。 “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
他又捅了一下。 这次是捅在零号那条断腿的接口处。 金属与电流的接触,瞬间产生了高温,烫得皮肉滋滋作响。
零号痛得几乎昏厥。 他的手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
杀了他。 只要一瞬间。 只要扑过去,就能咬断这个士兵的喉咙。 但是……那个项圈。 那个随时能注射毒药的项圈。
“忍……” 老鬼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 “忍受屈辱……”
零号在那非人的折磨中,缓缓地、艰难地…… 低下了头。
他把脸,埋进了那滩混合着污泥和血水的食物里。 张开嘴。 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 吞咽。
“咕嘟……咕嘟……”
那味道令人作呕。 发霉的酸臭味直冲天灵盖。 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 每一口,都像是吞下了复仇的火种。
“哈哈哈……” 门外的士兵爆发出一阵狂笑。 “看见了吗?这就是S级试验品?” “就是条吃屎的狗!”
他们又嘲笑了一会儿,才推着车离开,去喂下一个牢房的“怪物”。
当脚步声远去。 牢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零号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把那些“食物”死死地锁在胃里。
他抬起头。 脸上满是污垢。 但那只眼睛,却亮得可怕。
“我吃了。” 他对着墙角的排水管,低声说道。
“很好。” 老鬼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才是……最难的一关。”
“小子,你通过了。”
“现在,把手伸过来。” “伸到排水管的下面。”
零号依言爬了过去。 排水管的接口处,有一个生锈的破洞,刚好能塞进两根手指。
“接着。”
一个冰凉的、细小的东西,从破洞里滑了出来。 落在了零号的手心里。
零号拿起来,凑到眼前。 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他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枚…… 小小的、银色的…… 手术刀片。
虽然已经有些磨损,但刀刃依然锋利。
“这是我藏了三年的宝贝。” 老鬼的声音有些疲惫。 “在这个地方,这是唯一能让你掌握自己命运的东西。”
“拿着它。” “别急着杀人。” “用它……去感受你的腿。”
“我的……腿?” 零号看了看自己那条沉重的铁架子。
“对。” “那个外骨骼虽然简陋,但设计得很精妙。” “它限制了你的自由,但也给了你力量。” “它的弱点,在膝关节内侧的三号液压阀。” “只要你能用刀片,在不破坏整体结构的情况下,把那个阀门的限流螺丝旋松半圈……”
“你就能……把这个三十公斤的铁架子……” “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变成……真正的杀人利器。”
零号握紧了手中的刀片。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你为什么……帮我?” 零号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在这个人吃人的地方,善意是最奢侈的东西。
隔壁沉默了很久。 久到零号以为老鬼已经睡着了。
终于。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种深深的、刻骨铭心的悲凉。
“因为……” “我也是个‘试验品’。”
“二十年前。” “在哈尔滨的平房区。” “我亲眼看着他们……” “把我的女儿……” “扔进了‘冻伤实验室’的液氮罐里。”
“我要看着这帮畜生……” “死绝。”
零号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将那枚刀片,藏进了自己断腿与铁架连接的皮带缝隙里。
二十年前。 平房区。 731部队。
原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血海深仇。
“睡吧。” 老鬼的声音越来越低。 “明天……会更难熬。”
零号重新躺回了地上。 但他没有睡。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那条冰冷的铁腿。 又摸了摸自己那只被缝合的眼睛。
“沈月……”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虽然他还记不起她的脸。 但他记得那个感觉。 那个在海水中,拼命想要抓住他的感觉。
“等着我。”
他闭上了眼睛。 在这地狱的最深处。 在那满是污垢和血腥的牢房里。 一头真正的“野兽”。 开始…… 磨牙。
(第35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