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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渊踏回府门时,已是四更天的光景。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整座林府都浸泡其中。府里的灯火却比他离开时更亮了,从前院到后宅,灯笼挑得通明,将廊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斜长,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死寂。
下人们屏息敛声,走路都踮着脚尖,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宫里来了人,自家大人深夜被急召入宫,至今未归。在这座风雨飘摇的京城里,这样的事,往往意味着抄家灭门。
林渊的身影一出现在前院,那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像被戳破的窗户纸,陡然松动。管家连滚带爬地迎上来,声音都带着颤音:“大……大人,您可回来了!”
林渊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众人,径直投向后院暖阁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最亮。
他推开暖阁的门,一股混杂着茶香、炭火与女子幽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陈圆圆和柳如是都还未睡。
柳如是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卷书,可那双清亮的眸子,却一直盯着书页下方跳动的烛火,显然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而陈圆圆,她就站在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一直望着府门的方向。凛冽的夜风灌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微微拂动,她却浑然不觉,单薄的衣衫下,身形显得格外孱弱。听到门响,她像一只受惊的鹿,猛地回过身来。
在看清是林渊的那一刻,她眼中的惊恐、焦虑与不安瞬间化为奔涌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林郎!”
她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头扎进林渊的怀里,双手死死地环住他的腰,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她的身子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冰凉的泪水很快就浸湿了林渊胸前的官袍。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哽咽着,重复着这几个字,除此之外,再说不出任何话。
从林渊被王德化带走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悬在半空,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她想到了无数种可怕的可能,想到那冰冷的天牢,想到那明晃晃的屠刀。她甚至想,如果林渊真的出了事,她便也随他去了,这刚刚看到一丝光亮的人间,若是没有了他,留着也再无半分意趣。
林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他能感觉到,怀中的女子是真的怕到了骨子里。
他抬眼看向柳如是,柳如是也站起了身,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在说:她已经这样等了你一整个晚上。
林渊心中一软,将陈圆圆抱得更紧了些。
“我没事。”他低下头,在她耳边柔声说道,“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陛下……陛下没有怪罪你吗?”陈圆圆抬起头,一双哭得红肿的桃花眸子,满是后怕与担忧。
“没有。”林渊笑了笑,用指腹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非但没有怪罪,还准了我的奏请。”
陈圆圆怔住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如是却听懂了,她走到近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大人是说,陛下他……同意您去山海关了?”
林渊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陈圆圆刚刚放下的心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抓着林渊衣襟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不……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你明明知道那里有多危险,为什么还要去?王爵……那个王爵就那么重要吗?我们不要了,好不好?你别去,求求你……”
她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林渊,那眼神里的哀求,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都为之动容。
“圆圆。”林渊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看着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这件事,与王爵无关。与吴三桂,也并非全然有关。”
“那与什么有关?”陈圆圆不解。
“与你有关,与如是有关,与这府里的每一个人有关。与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安稳日子,有关。”
林渊的目光,沉静而深邃,像夜空中的星辰。
“我们脚下的这艘船,破了太多洞。李自成是一个,多尔衮是另一个。山海关,就是我们眼下能堵住的最大的那个洞。如果我们不去主动堵上它,任由关外的海水倒灌进来,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被瞬间冲垮。”
“我之所以要去,不是因为我勇于赴死。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想让你们都好好地活下去。”
“只有我去,才能让吴三桂那头被利益和野心喂养的猛虎,暂时安分下来。只有他安分了,我们才能赢得最宝贵的时间,去修补船上其他的窟窿,去打造我们自己的刀枪,去迎接接下来更大的风浪。”
他的话,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也没有什么家国大义的道理,只是在用最朴素的语言,解释着一个最简单的逻辑——为了守护,必须冒险。
陈圆圆怔怔地听着,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但那份源于未知的恐惧,却在林渊坦诚的目光中,被一点点驱散。她渐渐明白了,他不是要去送死,他是要去为她们所有人,搏一个未来。
柳如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她忽然想起了崇祯在殿上对林渊说的那句狠话:“你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朕就让吴三桂全家,给你陪葬!”
那句话,是帝王的关切,也是最沉重的枷锁。此行,林渊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崇祯皇帝的意志与底线。他若有失,吴三桂必将承受天子雷霆之怒,届时,玉石俱焚,大明最后一道屏障也将彻底崩塌。
所以,林渊必须成功,也必须平安归来。
“林郎……”陈圆圆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她伸出微颤的手,抚上林渊的脸颊,“那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答应你。”林渊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他的眼神无比认真,郑重得像是在许下一生的誓言。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江南。去看那里的烟雨,去听那里的评弹。这天下,还有那么多好风景我们没看过,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他描绘的未来,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陈圆圆冰冷的心房。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中,终于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林渊转头看向柳如是,柳如是也正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烛火,也映着他坚毅的脸庞。
“大人,此行务必小心。”柳如是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陛下说,‘关宁铁骑,也不止姓吴’。这句话,分量很重。”
崇祯最后那句幽幽的提醒,林渊自然没有忘记。
那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吴三桂虽然是关宁军的统帅,但他并非能完全掌控那支骄兵悍将。军中,必然还有其他势力,或许是前任总兵的旧部,或许是某些与朝中大臣暗通款曲的将领,甚至……或许还有皇帝自己安插的棋子。
吴三桂的帅帐之内,同样是龙潭虎穴。
林渊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的锐利。
“放心,我这一去,不光是去见吴三桂的。”
他松开陈圆圆,走到一旁,开始解下身上的官袍。小六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套早已备好的,不起眼的青布便装。
“我也是去看看,那关宁铁骑里,究竟还有几个人,不姓吴。”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柳如是却听得心头一凛。她知道,林渊此行,安抚吴三桂只是其一,恐怕“肃清内部,掌握实权”才是他更深层次的目的。这个男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即便身入险境,也要将风险化为收益。
陈圆圆看着他换上便装,那身形挺拔的兵部尚书,转眼间就成了一个气质内敛、像是常年奔波在外的商旅。她走到他身边,默默地为他整理着衣领,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颈侧,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她从自己的手腕上,解下一串沉香木佛珠。这串佛珠是她自小佩戴的,日夜诵经,早已被体温和时光盘得温润通透。
“这个,你戴着。”她将佛珠戴在林渊的手腕上,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我听人说,这个能保平安的。”
林渊看着手腕上那串沾染着女子体香的佛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
“等我。”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这两个字。
他松开她,再没有回头,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
府门外,十一名同样换了便装的骑士,早已牵着快马,在阴影中静静等候。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彪悍气息,正是白马义从中精挑细选出的核心成员。
林渊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最后看了一眼府门的方向,暖阁的灯火,在重重院落之后,透出一点橘色的光晕。他知道,有两个女子,正站在那里,为他守着一盏归来的灯。
“出发。”
他轻轻一夹马腹,声音被夜风吹散。
马蹄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连串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像一串即将远去的鼓点,迅速消失在京城沉睡的夜幕深处。
暖阁内,陈圆圆冲到门口,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长街,泪水再次决堤。
柳如是走上前,轻轻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颤抖的肩上。
“别看了。”柳如是的声音,在寒夜里,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不是流星,坠落就没了。他是太阳,天亮了,总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