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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安定门而出,林渊一行人的马车便如一粒沙,混入了奔赴南方的滚滚尘烟之中。
他们昼伏夜出,避开大路与关卡,专挑寻常商旅绝不会走的崎岖小径。车轮在泥泞与碎石间颠簸,马匹累得口鼻喷着白汽。相比于那支在官道上敲锣打鼓,日行不过六十里的“钦差仪仗”,他们这支小小的商队,更像是在逃亡。
柳如是,或者说“柳七”,起初还对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抱有几分新奇。她坐在车辕上,看着林渊熟练地驾驭马匹,辨认星辰,甚至在野外寻觅可食用的草根,眼中常闪过一丝探究。这个男人身上似乎藏着无数个抽屉,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个会拉开哪一个,又会从里面拿出什么让你惊讶的东西。
但当半个多月后,马车终于驶入江南地界,那种颠簸劳顿带来的疲惫,便被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扫而空。
空气是湿润的,带着水汽与花草的甜香,与北方那种干燥凛冽的风截然不同。官道变得平坦宽阔,两旁是连绵不绝的桑林与稻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河网纵横交错,一艘艘满载丝绸与瓷器的乌篷船在水面上轻快地滑过,船娘的吴侬软语,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像一缕看不见的丝线,挠得人心痒。
当他们抵达苏州城外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高大的城墙下,护城河宽阔如带,水面倒映着往来的画舫与精致的石桥。与京师那副兵临城下、草木皆兵的紧张萧索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林老板,你看。”柳七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渊,指向城门的方向。
一队衣着华丽的士绅正在几名家丁的簇拥下进城,他们高谈阔论,意气风发。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名穿着破烂号服的卫所兵丁,正懒洋洋地靠在城门洞里,对过往行人视若无睹,只有一个看似头目的家伙,在对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上下其手,满脸堆笑地与车主说着什么,直到那车主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钱塞过去,他才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京师的兵,是怕死的狼。这里的兵,是喂饱了的狗。”林渊目不斜视,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柳七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她看着那几个脑满肠肥的兵丁,轻声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在哪都一样。”
马车混在人流中,顺利进了城。
城内的景象更是令人目眩神驰。街道由青石板铺就,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绸缎庄、珠宝行、茶楼、酒肆,幌子迎风招展。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女人的脂粉气和上等熏香混合在一起的、一种独属于江南的奢靡味道。街上行人如织,有头戴方巾的儒生,有绫罗绸缎的富商,还有许多穿着精致、妆容妩媚的女子,她们或乘轿,或在侍女的陪伴下漫步,言笑晏晏,构成了一副流动的《清明上河图》。
“乖乖,这地方可真阔气。”一名白马义从的护卫忍不住低声感叹,“咱们在北边儿跟人拼死拼活,他们倒好,跟过年似的。”
林渊没有作声,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繁华的店铺,最终停留在一家名为“松鹤楼”的酒楼上。那是一座三层高的木制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一看便知是此地最顶级的销金窟。
“今晚,我们就在那儿落脚。”林渊拉了拉缰绳,将马车引向酒楼旁的马厩。
柳七有些讶异:“这里太招摇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渊淡淡道,“王德化的人就算跟来了,也绝想不到,一个秘密南下的钦差,会住进全城最奢华的酒楼。他们只会盯着那些不起眼的小客栈。”
他将马车交给伙计,又随手丢过去一锭分量不小的银子,那伙计顿时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将他们奉为上宾。
进入松鹤楼,一股混合着酒香与菜香的热浪扑面而来。大堂里几乎座无虚席,猜拳行令声、丝竹弹唱声、高声阔论声,汇成一片嘈杂的人间烟火。
一名穿着体面的掌柜快步迎了上来,看到林渊一行人虽然穿着普通商贾的衣服,但气质不凡,尤其是林渊,神态沉静,眼神锐利,便知不是寻常人物。
“几位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几间最安静的上房。”林渊道。
“好嘞!”掌柜的一边引路,一边殷勤地介绍,“客官您来得巧,咱们松鹤楼新到了一批上好的‘女儿红’,还有刚从太湖里捞上来的四鳃鲈鱼,要不要给您安排上?”
林渊点了点头,又点了几个招牌菜,让他们送到房里去。
他们被安排在三楼的临河雅间。推开窗,便能看到楼下护城河里的点点灯火,以及画舫上隐约传来的歌声。
饭菜很快送了上来,果然是珍馐美味,精致得不像凡间食物。几名白马义从的护卫狼吞虎咽,他们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热饭了。
林渊和柳七却吃得很少。
柳七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繁华夜景,神情有些恍惚。她本就是江南人,对这里的一切本该感到亲切,但此刻,她心中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我以前总觉得,江南的繁华,是大明最后的体面。”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今看来,这更像是一具生了恶疮的身体,用最华美的丝绸,包裹住了正在腐烂流脓的伤口。”
林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那价值不菲的女儿红,酒液醇厚,入喉却带着一丝辛辣。
“丝绸总有被脓血浸透的一天。”他看着窗外,目光穿过那些画舫上的灯红酒绿,望向更深沉的黑暗,“当北方的堤坝被洪水冲垮,这里的歌舞升平,又能持续多久?”
就在这时,楼下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窗外望去。
只见一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汉子,正死死地抱着一个富家公子哥的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公子爷,行行好吧!求您了!我女儿快饿死了,就当是我卖给您,求您给口吃的,给口吃的吧!”
那富家公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色白净,眼神却阴鸷倨傲。他嫌恶地一脚踹开那汉子,像是踢开了一条脏狗。
“滚开!别弄脏了本公子的衣服!”
他身边的几名恶奴立刻上前,对着那汉子拳打脚踢。汉子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却依旧不肯松手,嘴里还在喃喃地哀求着。
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驻足,却无一人上前。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脸上带着麻木、好奇,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玩味。仿佛那不是一个正在为活命而挣扎的人,而是一场与他们无关的街头杂耍。
一名白马义从的护卫看得双拳紧握,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却被林渊一个眼神制止了。
“别冲动。”林渊的声音依旧平静。
“大人……”护卫咬着牙,“这还有王法吗?”
“在这里,他的身份,就是王法。”林渊的目光落在那名富家公子的腰间,那里挂着一块雕工精美的玉佩,玉佩上,隐约能看到一个“朱”字。
皇姓。
那汉子最终被打得口鼻流血,昏死过去。富家公子整理了一下自己名贵的袍子,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众家奴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对面的另一家青楼。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官差出现。
雅间内,一片死寂。
方才还觉得菜肴美味的几名护卫,此刻都放下了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见惯了生死,但眼前的这一幕,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让他们感到心寒。
柳七收回目光,缓缓坐回桌边。她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她咳嗽起来,眼角泛起一抹生理性的红。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放下酒杯,看着林渊,“你来江南,是为了寻找‘凤星’。可在这等世道里,才情与美貌,于女子而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林渊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名被打得半死的汉子,已经被两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人拖进了阴暗的巷子里,不知死活。街上的热闹很快恢复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所以,我才要找到她们。”他转过头,看向柳七,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也藏着比夜色更深的决意,“然后,亲手为她们,也为这天下,换一个活法。”
就在这时,隔壁雅间里,忽然传来几名酒客的高声议论,他们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木板墙,清晰地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媚香楼的董小宛,又把那位桂王府的朱小王爷给拒了!”
“啧啧,这董姑娘真是烈性,放着天大的富贵不要,非要守着那点清高。”
“什么清高!我看是蠢!那朱由榔是什么人?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在江南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看上的东西,有哪个能跑掉?我敢打赌,不出三日,这董小宛,怕是就要被强抬进王府了!”
“可惜了,这么一位色艺双绝的奇女子……”
林渊与柳七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们的第一条线索,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