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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子领命而去,脚步轻快,带着一股要去办大事的兴奋劲儿。雅间内,随着他的离开,再次恢复了宁静。
窗外的秦淮河水声,似乎也变得清晰可闻。
柳如是提起那把小巧的紫砂壶,壶嘴倾斜,一道澄黄的茶水注入林渊面前的空杯,水线稳定,悄无声息,显露出极好的茶道功底。
“公子方才那三步棋,已将外势造足。”她放下茶壶,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清明,“赌坊开盘,是为引动市井贪欲;说书张扬,是为捧杀朱由榔的虚荣;而那笔‘巨额彩头’的虚名,则是将他彻底架在火上。如此一来,三日之后,望江楼必是万众瞩目,他朱由榔想下这个台,可就难了。”
林渊看着她,笑道:“外势虽足,却还缺一个能让他万劫不复的内局。这唱戏的台子搭好了,锣鼓也敲响了,可这戏文该怎么唱,还得请教如是先生这位大家。”
他这话并非恭维。论及人心诡谲、权谋机变,他自认不输于人。但若论到诗词文会这种风雅场中的门道与玄机,柳如是才是真正的行家。她久历风月,见惯了文人骚客的附庸风雅与故作清高,更懂得如何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来刺穿他们最脆弱的自尊。
柳如是闻言,不禁莞尔。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捏起一枚白玉棋子般的茶杯,烛光下,指尖温润如玉,与杯子的色泽相映成趣。
“公子过誉了。不过是些女儿家的浅见,既然公子问起,我便斗胆说上几句。”她略一沉吟,思路已然清晰,“朱由榔此人,根基在于‘势’,软肋在于‘名’。他办诗会,是想用虚名来点缀他的权势,让强取豪夺之事,披上一件‘风雅’的外衣。我们要做的,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这件外衣,一丝一丝地剥下来。”
“愿闻其详。”林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一个认真倾听的姿态。
“首先,是这诗会的‘题目’。”柳如是眸光流转,闪烁着智慧的光彩,“他既以董家妹妹为彩头,题目十有八九离不开‘美人’二字。这正中咱们下怀。题目越是艳丽,越容易写出轻浮油滑之作。朱由榔那等心性,肚子里断然没有真情实感,写出来的东西,必然是辞藻堆砌,空洞无物,甚至会流于猥琐。咱们要做的,就是寻一个对比。”
“一个高洁的对比?”林渊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正是。”柳如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咱们可以设下两道题。第一题,便由他去,让他写美人,写风月,让他把他那点龌龊心思尽情展露。待他洋洋得意之时,再出第二道题。”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肃然:“第二题,便以‘风骨’为题。”
风骨!
这两个字一出,雅间内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凛。
“以美人为引,却以风骨为核。”林渊的眼睛亮了起来,抚掌赞叹,“好一个‘风骨’!他朱由榔有势、有钱,唯独没有风骨。这道题,便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绝路。他若是不写,便是心虚胆怯,自认无格;他若是写,以他的见识,写出来的东西只会贻笑大方,更显其内心的卑劣与丑陋。”
“公子说得不错。”柳如是接着说道,“但这还不够。光有题目,还需有能评判这‘风骨’的人。这诗会的‘评判’,也大有文章可做。”
“哦?”
“朱由榔为了彰显自己的‘才华’,必然会请来几位江南名士做点缀。但这些人,多半是些趋炎附势之辈,不足为惧。咱们要做的,是另外‘请’几位真正的评判。”
“什么样的人?”
“两种人。”柳如是伸出两根纤纤玉指,“第一种,是清流名宿。那些真正有学问、有气节,但因不愿与官场同流合污而隐居在苏州左近的老先生。这些人,最重名节,也最瞧不上朱由榔这等纨绔。小六子的人脉广,定能找到一两位。咱们不必直接出面,只需将诗会的消息,以及朱由榔欲将董家妹妹当作战利品的消息递到他们耳中,再略施薄礼,以‘为江南文坛正风气’的名义,恭请他们出山。他们十有八九会来。”
林渊点了点头,这确实是釜底抽薪之计。有这些老顽固坐镇,朱由榔想暗箱操作都难。
“那第二种人呢?”
柳如是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像只偷着了腥的小狐狸:“第二种人,便是那些被朱由榔欺压过的,或是与他有过节的富商、士绅。这些人,或许没有清流的风骨,却有实实在在的怨气。咱们同样可以‘请’他们来观礼。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只需要坐在那里,用他们的眼神看着朱由榔,就足够了。”
林渊几乎能想象出那副场景。
高台之上,朱由榔意气风发,准备接受万众膜拜。高台之下,一边坐着不怒自威、眼神锐利如刀的清流名宿,另一边坐着满腹怨气、眼神冰冷如铁的苦主。
这哪里是诗会,这分明是一场公开审判。
“妙啊!”林渊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是先生此计,真可谓是杀人不见血。让他坐在那,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就算他真有佳作,恐怕也吟不出口了。”
“他本就无佳作。”柳如是轻哼一声,显然对朱由榔的“才华”不抱任何期望,“如此一来,人、题、评判,三者皆备。只剩下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她看向林渊,目光灼灼:“便是需要一位真正的才子,在那一日,写出一首真正的、能定乾坤的惊世之作。一首,能将朱由榔那点虚伪的文采,衬得如同粪土;一首,能道尽董家妹妹的清丽与坚贞;更是一首,能彰显何为真正的‘风骨’!”
“这首诗,将是压垮朱由榔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能真正敲开董家妹妹心门的钥匙。”
说完,她便静静地看着林渊,不再言语。
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放眼整个江南,甚至整个大明,能在如此重压之下,作出这般力挽狂澜之作的,除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公子,她想不出第二个人。
林渊与她对视,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全然的信任与期待。
他笑了。
“看来,这场戏,我还得亲自上台去演个角儿。”
“非公子不可。”柳如是的语气无比笃定。
“好。”林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动作间带着一股挥斥方遒的豪气,“那就借朱由榔的台,唱一出我林渊的戏。不过,光是让他丢脸,似乎还不够解气。”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他不是设了赌局,买了自己赢吗?他不是虚设了‘巨额彩头’吗?”林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笑意,“我要让他的钱,也一文不剩地吐出来。我要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还得把自己的王府别院都给输掉。”
柳如是听得一怔,随即明白了林渊的打算,不禁掩口而笑,笑得花枝乱颤。
她本以为自己的计策已经足够狠了,没想到这位公子的心,比她想的还要黑。这已经不是诛心了,这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准备给对方剩下。
“公子这般……怕是有些欺负人了。”她笑着说,眼中却满是欣赏。
“对付这种人,无需讲什么道义。”林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对面那座即将成为风暴中心的望江楼,声音平淡却充满了力量,“他想用风雅来羞辱人,我就用他最看重的金钱和权势,把他踩进泥里。”
夜风吹来,拂动他额前的发丝。
柳如是看着他的背影,那并不算特别魁梧的身躯,此刻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地。
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所见的那些所谓英雄才子,与眼前的男人相比,都黯然失色。那些人,或有才,或有志,或有情,却都少了一份能将天地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胆魄与手段。
一个完整的、足以让朱由榔身败名裂的计划,已然在两人的谈笑间成型。
柳如是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她看着林渊,好奇地问道:“公子,我有一事不明。你我皆非寻常书生,为何你对诗词之道,竟也有如此自信?”
她知道林渊武艺高强,谋略过人,可诗词唱和,毕竟是另一门截然不同的学问。
林渊转过身,迎着她的目光,神秘地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轻声反问了一句:“如是先生,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当一个读书人,开始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他的拳头。而当他准备动拳头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他的道理。”
说完,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三日之后,他就要让朱由榔,让整个江南看一看,当一个“儒雅的暴徒”开始写诗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