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途的病来得凶猛,去得也快。在沈文琅近乎透支的守护和药物的作用下,他的体温在第二天下午就基本恢复正常,只剩下重病后的虚弱和疲惫。沈文琅则因为一夜的辛劳和本就孱弱的身体,几乎彻底虚脱,在确认高途脱离危险后,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直到傍晚才悠悠转醒。
两人再次面对面时,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昨夜的守护与依赖,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冲垮了两人之间那层刻意维持的、薄冰般的平静,露出了底下更加真实、也更加复杂的暗流。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但谁也没有主动去触碰。
高途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基本的行动能力已经恢复。他强撑着起来,烧了热水,煮了清淡的米粥。当他端着粥碗走进沈文琅房间时,沈文琅正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了许多,正静静地看着窗外沉入海平面的夕阳。
听到脚步声,沈文琅转过头,目光落在高途手中的粥碗上,微微怔了一下。高途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将碗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身去收拾昨夜散落在地上的毛巾和水杯。他的动作还有些迟缓,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沈文琅看着高途忙碌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谢谢。”
高途收拾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空气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中,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劫后余生的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之间的角色发生了一种近乎对等的调整。高途不再仅仅是照顾者,沈文琅也不再仅仅是承受者。高途的身体在快速恢复,他开始重新承担起大部分日常琐事,但动作中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对沈文琅身体状况的考量。他会将沈文琅的轮椅推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会在他阅读时默默递上老花镜,会在傍晚风起时提前关好窗户。
沈文琅则更加主动地配合着康复,甚至尝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高途准备饭菜时,他会自己尝试着折叠毯子;比如,他会将看完的书整齐地放回书架。这些举动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不再是完全无用的累赘。
他们的交流依旧稀少,却开始出现一些更加日常化、甚至带着一丝极淡温度的内容。一天,高途从镇上带回一些新鲜的蔬菜和一条活鱼。沈文琅看着他在厨房里处理鱼鳞,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这鱼,清蒸比较好。”
高途的动作停了一下,侧头看了他一眼。沈文琅的目光落在鱼身上,眼神平静。高途没有说话,只是将原本准备红烧的鱼改成了清蒸。晚餐时,鱼肉的鲜嫩得到了无声的认可——沈文琅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饭。
另一次,高途在修理露台有些松动的木板时,沈文琅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当高途因为一个角度问题而略显费力时,沈文琅忽然开口,用几个简洁的术语,指出了杠杆原理应用的一个更省力的支点。高途依言尝试,果然轻松了许多。他直起身,看向沈文琅,沈文琅却已移开视线,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但高途的心中,却再次掠过那种久违的、对沈文琅敏锐头脑的复杂感受。
最让高途感到异样的,是夜晚。他现在睡前依旧会习惯性地检查沈文琅的房间,但不再只是站在门口。他会走进去,调整一下窗帘,或者查看水杯是否满着。沈文琅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闭目装睡或刻意回避,有时会在他进来时,睁开眼,静静地看他一眼,那眼神中没有戒备,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中短暂对视,然后高途默默离开。这种无声的“巡夜”,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新的、奇特的仪式。
当然,阴影并未远离。沈文琅的身体依旧时好时坏,情绪也时有反复。高途内心深处那些被压抑的恨意和痛苦,也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翻涌。但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被这些情绪完全吞噬和隔离。当沈文琅因为疼痛而蹙眉时,高途递上热水和药物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放轻;当高途因为回忆而眼神阴郁时,沈文琅会刻意保持更长时间的安静,或者尝试着挪动身体,制造一些细微的声响,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他们像两艘在暴风雨后侥幸存活的破船,船身布满伤痕,却依旧漂浮在海面上。他们无法靠得太近,以免互相碰撞造成更大的损伤,却又无法离得太远,因为在这茫茫大海上,对方是唯一可见的、同病相怜的存在。他们保持着一种谨慎的距离,却又通过细微的灯火和信号,确认着彼此的存在,共同抵御着未知的风浪。
傍晚,高途推着沈文琅在沙滩上缓慢行走。潮水退去,留下湿润平滑的沙地。轮椅的痕迹和脚印交错在一起,很快又被涌上来的细浪抹平。海风微凉,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文琅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景象,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几乎被海浪声淹没:“……又快天黑了。”
高途推着轮椅的手微微紧了紧,目光同样投向远方,低声应道:“嗯。明天还会天亮。”
这是一句极其平常的话,却像一颗小石子,在两人心中激起了微澜。明天还会天亮。是啊,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终将到来。就像他们之间,无论过去多么黑暗,未来多么迷茫,至少在此刻,他们还在彼此身边,共同等待着下一个天亮。
夜色渐浓,星光开始闪烁。高途推着沈文琅回到小屋,温暖的灯光再次亮起。屋内,炉火噼啪作响,驱散着秋夜的寒凉。两人各自沉默,却共享着这片来之不易的、短暂而真实的宁静。微澜过后,海面似乎更加平静了。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种平静之下,悄然发生着更深层次的、连他们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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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若彩虹
遇上方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