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的大院里,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槐树,树荫稀疏,挡不住初夏的阳光。
许大茂把二八大杠小心翼翼地停在墙角,还特意找了把锈迹斑斑的旧锁,把后轮锁在了暖气管子上,这才整了整自己身上唯一一件还算挺括的蓝色工装,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和槐花味的空气。
他心里揣着个兔子,七上八下的。
激动、紧张、外加一丝做贼心虚的快感,几种情绪在他胸膛里乱撞,撞得他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
他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何雨水教他的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这感觉,比他第一次跟着师傅下乡放电影,面对着黑压压几百号人时还要紧张。
街道办的办公室是一排平房,红砖墙,木头窗框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
他推开那扇写着“综合办公室”的门,一股子纸张发霉和隔夜茶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一个戴着套袖、正在低头织毛衣的大姐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干嘛的?”
“同志,我……我找王副主任,有点重要情况要向组织反映。”许大茂陪着笑,点头哈腰,活像个来探亲的穷亲戚。
那大姐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模样,眼里的轻视更浓了,“王主任开会呢,等着。”
说完,又低头跟手里的毛线较劲去了。
许大茂不敢造次,只好在门口的长条板凳上坐下来。
板凳的一条腿是瘸的,他一坐上去就“咯吱”乱晃。
他正襟危坐,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后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等待的时间最是磨人。
他脑子里一会儿是何雨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会儿又闪过易中海气得发白的脸,还有傻柱那张又蠢又横的蠢脸。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干得值,干得过瘾!
他许大茂这辈子,除了在放电影的时候,就没这么风光过,没这么理直气壮过。
等把这帮老家伙全干趴下了,我许大茂,就是这四合院的新规矩!*
他心里正美滋滋地盘算着,办公室里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搪瓷缸子。
她看到许大茂,眉头微微一皱:“你是?”
织毛衣的大姐懒洋洋地抬了下下巴:“找你的,说有重要情况。”
许大茂“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瘸腿板凳“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他手忙脚乱地把板凳扶起来,脸上挤出最谦卑的笑容:“王副主任,您好,您好!我是红星轧钢厂的放映员,我叫许大茂,李副厂长您知道吧?红星轧钢厂的李副厂长,他爱人就是您……哎哟,瞧我这张嘴,我是说,我是李厂长手底下的兵。”
他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巧妙地把自己的“后台”给点了出来。
王副主任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她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似乎是丈夫提过一嘴,说厂里有个机灵的放映员。
她指了指自己办公室的门:“进来吧。”
进了屋,王副主任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许大茂则拘谨地坐在了对面的一张小椅子上,屁股只敢沾半边。
“说吧,什么重要情况?”
王副主任呷了口茶,语气公事公办。她见多了因为邻里纠纷跑来告状的,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不耐。
许大茂清了清嗓子,按照何雨水设计的剧本,开演了。
他没有一上来就告状,反而先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思想觉悟极高的姿态:“王主任,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我个人。是为了咱们革命队伍的纯洁性,是为了维护我们党和政府的光辉形象!”
这顶大帽子一扣,王副主任端着茶缸的手就是一顿。
“我们院里,有个聋老太太,一直以来,都享受着五保户和军烈属的待遇。院里一大爷易中海,也一直拿这个身份教育我们,说她是革命前辈,让我们要尊敬她,孝敬她。”
许大茂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愤慨和迷茫,
“我们大家伙儿,对革命前辈,那自然是打心眼儿里尊敬!谁家有点好吃的,都想着给老太太送一份。傻……何雨柱同志,更是把她当亲奶奶一样伺候着。”
王副主任点了点头,这些情况她知道,那个四合院是街道的先进典型,聋老太太也是挂了号的重点照顾对象。
“可是!”许大茂话锋一转,声音都高了八度,“就在昨天晚上,我们院里开全院大会,易中海同志为了强调老太太的革命资历,当着全院人的面,言之凿凿地说,老太太当年在北平城里,冒着生命危险,给咱们的红军主力送过草鞋!”
王副主任皱了皱眉,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味了。
许大茂一看有门,情绪更加饱满了:“当时我们都信了!可我们院里有个高中生,叫何雨水,我死对头何雨柱的亲妹妹。她刚学完历史,就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把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复述了一遍:
“她问,‘咱们工农红军的万里长征,是从江西出发,一路打到陕北,就没经过咱们北平。红军主力,是走哪条路线,绕到咱们北平城下来接收草鞋的?’”
“轰!”
这个问题,就像一颗炸弹,在王副主任的脑子里炸开了。
她是个机关干部,政治敏感性比院里那些老百姓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邻里纠纷,这不是鸡毛蒜皮!
这是一个事实错误,一个天大的漏洞!
一个可能动摇聋老太太整个“军烈属”身份根基的致命漏洞!
许大茂看着王副主任瞬间变得锐利的眼神,心里狂喜,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为革命队伍清白而担忧”的沉痛表情。
“王主任,您想想,这事儿多可怕啊!如果‘给红军送草鞋’这件事是假的,是编造出来的,那老太太整个‘军烈属’的身份,是不是就值得怀疑了?”
“我们不是怀疑革命前辈,我们是怕,怕有坏分子,冒充革命前辈,混进我们的队伍里,骗取党和政府的信任,骗取人民群众的感情!”
“这是在给我们的光辉历史抹黑啊!这要是传出去,让别的街道,别的工厂知道了,说我们这片儿,出了个假军属,我们大家的脸往哪儿搁?您作为这里的领导,脸上也无光啊!”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巧,却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了王副主任最在乎的地方。
王副主任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
她把搪瓷缸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揪出一个隐藏在群众队伍里,冒充军烈属,欺骗组织多年的坏分子!
这功劳,何止是能把“副”字去掉?
这简直是能让她在年底的总结报告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看着眼前这个许大茂,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这哪里是个来告状的刺儿头,这分明是个送功劳、送政绩上门的福星啊!
“许大茂同志,”她的称呼都变了,“你反映的这个情况,非常重要!你放心,我们街道办一定会严肃对待,立刻组织人员进行调查!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谢谢组织!谢谢王主任!”许大茂激动地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我就知道,组织是公正的!我们就是盼着组织能彻查此事,还革命队伍一个清白,给我们人民群众一个交代!”
从街道办出来,许大茂骑上车的时候,感觉两条腿都有点软。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红砖平房,心里又敬又怕。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何雨水口中那种“借势”的力量。
他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就把一把看不见的刀,递到了王副主任手里。
而这把刀,即将要砍向的,是他做梦都想扳倒的那些人。
他迎着风,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他觉得,今天这天,真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