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竹楼的昏暗中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只能通过屋顶缝隙漏下的天光变化和腹中饥饿的周期来模糊感知。高烧像潮水,时退时涨,将黄小磊的意识反复浸入混沌与短暂的清明之间。
草药的刺痛与身体的复苏
每次清醒,最先感知到的永远是疼痛。骨折的右腿在被固定后,从尖锐的撕裂痛逐渐转变为沉闷的、持续的胀痛和瘙痒,那是骨头在原始却有效的草药作用下,开始尝试卑微的愈合。腐烂的耳朵和灼伤的手掌在草药糊的覆盖下,刺痛感逐渐减弱,脓液明显减少,新鲜的肉芽在生长,带来难以忍受的麻痒。老人每隔一段时间会为他换药,动作依旧沉稳利落,不说一句废话。那双看遍风霜的眼睛能精准判断伤口的细微变化。
老妇人负责他的食物。永远是清淡的米粥或糊糊,有时掺入捣碎的鱼糜或不知从何处采来的、口感苦涩却带着清香的野菜,偶尔会有一个小小的、酸涩难咽的野果。量很少,刚好维持生命,不会让虚弱的肠胃负担过重。黄小磊像一只被重新孵化的雏鸟,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身体却在这一点一滴的补充和草药的效力下,极其缓慢地恢复着一丝元气。
无声的交流与沉重的过往
语言依旧是稀少的。老人似乎天生沉默,老妇人则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眼神时常飘向竹楼窗外,警惕着任何不寻常的声响。他们之间的交流多用眼神和极其简短的低语完成。
黄小磊学会了用眼神和细微的动作表达感激和需求。一次,他挣扎着想用还能动的左手帮忙添一根柴火,老人只是摇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那意思是:保存体力,你不是客人,是伤员。
一次换药时,黄小磊注意到老人卷起的袖管下,露出一道狰狞的、扭曲的旧伤疤,从手肘一直延伸到小臂,像是某种利刃或野兽留下的爪痕。老人注意到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拉下了袖子。
还有一次,深夜,黄小磊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他看到老人独自坐在火塘边,手里摩挲着一个陈旧褪色的、绣着奇异图案的小布包,眼神望着跳动的火苗,空洞而哀伤,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某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或再也见不到的人。那沉重的悲伤几乎凝成实质,压得黄小磊喘不过气。他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
他隐约明白,老人的沉默和救助,并非无缘无故。这片土地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每个人都有不愿触及的往事。救助他,或许出于最朴素的人性,或许……也掺杂着某种对过往的补偿或对抗。
学习与“学费”
当黄小磊能稍微坐起身时,老人开始给他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做,比如挑选草药里混入的杂质,或者擦拭某件工具。这不是需要,而是一种仪式,让他感觉自己不完全是个废人,也在为生存付出微薄的努力。
作为回报,或者说作为“学费”,老人偶尔会指着某样东西,用生硬的汉语说出它的名字。
“火。”
“水。”
“刀。”
“药。”
黄小磊跟着重复,用他残存的、依旧嗡鸣的左耳努力捕捉这些音节。这是一种奇特的教学,无关语法,只关乎生存最基本的词汇。
老人甚至拿来一小块木炭,在平整的竹片上,画出极其简略的周边地形图——河流的走向、附近山丘的位置、哪些区域需要避开(可能是雷区、或其他武装势力的地盘)。他用手指点着某个方向,摇了摇头,又点了另一个方向,点了点头。
黄小磊屏息凝神,拼命记忆。这是他未来可能赖以逃生的信息!
逼近的危机:搜查与抉择
平静在第七天还是第八天(黄小磊已经记不清了)被打破。
清晨,远处传来了清晰的、不属于这片丛林的噪音——**机动车的引擎声,还有扩音器模糊的喊话声**!虽然隔着茂密的林木,听不真切,但那冰冷的、机械化的语调,瞬间将黄小磊拉回了园区的噩梦!
老妇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木碗掉在地上。老人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竹楼唯一的窗口,拨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眼神锐利如鹰。
黄小磊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追兵!他们还在搜!而且范围扩大了!
引擎声和扩音器的声音时断时续,似乎在沿着某条路线缓慢移动,进行拉网式搜查。距离似乎不算特别近,但在这寂静的丛林里,声音能传得很远。
竹楼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老妇人惊恐地看着老人,用土语急促地低声说着什么,手指颤抖地指向黄小磊,又指向外面。
黄小磊听懂了那恐惧。他们救了他,但也将他巨大的危险带到了家门口。如果被搜到,窝藏“逃犯”的下场,不堪设想。这片土地的法律和规则,与墙内那个地狱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加直接和血腥。
老人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如同石刻,没有任何表情。他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竹席上、脸色惨白、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的黄小磊。
那一眼,很短,却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然后,老人对老妇人说了几句什么,语气低沉而坚决。老妇人似乎想争辩,但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默默流泪。
老人转身,从竹墙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不是柴刀,而是一把用旧布包裹着的、造型古朴却透着杀气的**长砍刀**。刀身有些许陈旧的暗色斑点,像是早已干涸的血迹。他将刀放在手边。
接着,他走到火塘边,用脚拨弄了一下灰烬,将火苗彻底压灭,只留下一点微红的炭火,避免烟雾引起注意。
他示意黄小磊绝对不要出声,也不要动。然后,他拿起一把砍柴的短斧,走下竹楼,开始像往常一样,劈砍堆放在楼下的柴火。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日常的韵律。
但他的耳朵,却像猎豹一样,捕捉着远处的一切动静。他的眼神,时不时锐利地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老妇人坐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佛珠(或者类似的东西),嘴唇无声地快速念诵着,身体微微颤抖。
黄小磊蜷缩在阴影里,右手死死捏着那把他一直藏在身下的、锈迹斑斑的剪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因为自己可能再次被抓,而是因为可能会连累这对救了他的老人。
引擎声和扩音器的声音时远时近,有一次似乎就在竹林外不远处的土路上停留了片刻。那一刻,连老人劈柴的动作都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竹楼里的空气紧张得几乎要爆炸。
黄小磊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如果被发现,他也许应该主动冲出去,吸引追兵的注意力,让老人夫妇有机会撇清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引擎声和扩音器噪音,渐渐地、渐渐地远去了,最终彻底消失在丛林深处。
又过了很久,老人才停下劈柴的动作,侧耳倾听了许久,确认危险暂时过去。他慢慢走上竹楼,对老妇人轻轻摇了摇头。
老妇人瘫软下去,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老人看向黄小磊,眼神复杂。他没有说话,但黄小磊读懂了里面的意思:这里,不再安全了。
微光与重担
危机暂时解除,但阴影已然笼罩。搜查队虽然这次没有发现他们,但说明搜索仍在持续,范围可能进一步扩大。这个竹楼,这个暂时的避难所,已经暴露在风险之下。
黄小磊的身体远未康复,腿骨离愈合遥遥无期,虚弱不堪。但现在,他必须开始思考离开。每多留一刻,就给这对沉默的老人多带来一刻的危险。
老人依旧沉默地为他换药,喂他吃粥。但动作之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感。
黄小磊看着跳动的炭火(老人重新生起了很小的火苗驱寒),看着两位老人沉默而忧心忡忡的脸,刚刚因为被救助而温暖起来的心,又沉甸甸地压上了巨石。
希望的光芒依然存在,却变得如此烫手,如此沉重。
他这条捡回来的命,不仅属于自己,也背负上了沉重的恩情和连带的风险。
他必须尽快好起来。
他必须离开。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仅为了自己。
丛林第十日,庇护所的温暖犹在,但离别的钟声,已在远方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