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的金属棱角紧贴着大腿内侧的皮肤,冰凉,坚硬,随着他每一步移动,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摩擦感。这感觉不是舒适,而是一种持续的、尖锐的提醒,提醒他昨夜办公室里的惊魂,提醒他保险箱里那些照片揭示的、比毒打和药物更深邃的黑暗。李琟低着头,混在走向食堂的队伍里,脚步和其他人一样拖沓、无力,仿佛被抽走了筋骨。
食堂弥漫着一股馊味和汗臭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所谓的粥,不过是几近透明的米汤里飘着几片烂菜叶。他端着那个边缘豁口的破碗,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埋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味同嚼蜡。
他能感觉到,“屠夫”今天有些不一样。
往常的这个时间,“屠夫”通常会拎着那根裹了胶皮的短棍,在食堂里踱步,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过每一个埋头进食的“猪仔”,偶尔会因为某人咀嚼声音太大,或者坐姿不够“恭顺”而猛然发作,棍子带着风声落下,伴随着厉声的咒骂。那是立威,是时刻紧绷的恐惧之弦。
但今天,“屠夫”只是抱着胳膊,靠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框上,目光沉沉的,掠过整个食堂。他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甚至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显得异常平静。可就是这种平静,反而让空气里多了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东西。仿佛暴风雨前,铅灰色的、低压的天空。
李琟用眼角的余光,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偶尔会停留在自己身上,比在别人身上停留的时间,要长出那么微不可察的一瞬。没有审视,没有探究,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某个物品是否还在原处,确认某个无声的契约是否已经达成。
他的心在胸腔里沉沉地跳着。昨夜那声模糊的、带着酒气的低笑,再次在他耳边响起。那不是疏忽,绝非。“屠夫”知道。他知道钥匙被动过,知道有人潜入了他的办公室,甚至可能……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
但他没有戳破。
为什么?
李琟的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寡淡的汤水。是为了更残忍的猫鼠游戏?是为了看他像惊弓之鸟一样惶惶不可终日?还是因为,在那个绿色的保险箱里,除了照片,还有别的什么,是“屠夫”并不真正在意被窥见的?或者说,他乐于见到有人窥见那核心的黑暗,并因此崩溃?
他想起照片背面那行字。那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那是刻在这座工厂运转法则里的铁律。“屠夫”就是这条法则的执行者,或者说,化身。
周围的“员工”们,大多眼神空洞,机械地完成着进食的动作。少数几个业绩好、能定期获得“奖励”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眼窝深陷,手指会因为即将到来的注射而微微颤抖。他们已经被摧毁了,从内而外。照片之于他们,恐怕早已失去了刺痛的意义,因为现实就是永恒的地狱,过去的美好?那不过是另一个陌生人的人生片段。
而自己呢?
李琟的手指收紧,捏紧了冰冷的勺柄。那串钥匙的触感更加清晰。他不能变成他们那样。他不能让“屠夫”和这座工厂背后的东西得逞。回不去的过去,不应该是摧毁自己的刑具。那点残存的光,哪怕是假的,是虚幻的,是被人拿出来嘲弄的,只要他还记得,还为此感到疼痛,就证明他还活着,还是个人。
“屠夫”的目光又一次扫了过来,这一次,停留的时间足够长。
李琟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后颈上。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肩膀微微内扣,表现出和其他人一样的顺从与麻木。只是,在无人看见的桌面下,他搁在膝盖上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慢慢地将最后一口冰冷的粥送进嘴里,吞咽下去。喉咙干涩,带着一股铁锈味。
他知道,从昨夜开始,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他和“屠夫”之间,和这座工厂之间,建立起一种危险的、无声的默契。他窥见了秘密,而对方默许了这种窥见,甚至可能……在期待着他的反应。
是彻底崩溃,沦为行尸走肉?还是……别的?
李琟将空碗放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站起身,和其他人一样,低着头,默默地向食堂门口走去。经过“屠夫”身边时,他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酒精和汗液的气味。
他没有停留,没有抬眼。
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一种冰冷的、近乎荒谬的明悟,击中了他。
摧毁的方式是展示永远回不去的美好。
那么,活下去的方式,或许就是……牢牢记住那份美好,哪怕它已成为刺向自己的刀,也要握着这把刀,在这片黑暗里,凿出一线光。
哪怕这光是如此微弱,如此绝望。
他走出食堂,重新投入到那片灰蒙蒙的、被铁丝网和监视器切割的天空下。钥匙紧贴着他的皮肤,不再仅仅是冰凉,反而隐隐生出一丝灼热。
游戏,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升级了。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入局。他挺直了些许始终佝偻的背脊,走向那间充斥着谎言与键盘敲击声的“工厂”车间,眼神深处,某种沉寂了三个月的东西,正在破冰,缓慢而坚定地苏醒。
那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合了绝望、愤怒,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确认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