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的方向,隐约传来持续不断的、非人的嚎叫,像钝刀子在所有人的神经上来回刮擦。车间里的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键盘敲击声变得愈发小心翼翼,仿佛稍响一些就会引爆什么。日光灯管持续发出令人心烦的嗡鸣。
李琟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锁死在斜前方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阿芳。她的肩膀缩得很紧,握着鼠标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才那个被拖走的男人,他的今天,可能就是这里任何一个人的明天,尤其是像阿芳这样,业绩开始不稳定,身上还带着“不听话”标记的人。
“屠夫”已经离开了车间,但他留下的无形威压还在,混合着禁闭室传来的声音,构成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精神折磨。
机会出现在下午的放风时间。
所谓的放风,不过是在一个更大的、同样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院子里,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绕圈走动十五分钟。天空是永远不变的、被铁丝网切割成方块的灰白色。守卫端着枪,在高处的哨塔上来回踱步。
李琟混在人群里,步伐和其他人一样迟缓、无力。他刻意调整着速度,慢慢靠近了走在人群边缘的阿芳。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破旧鞋面上开裂的胶皮,眼神空洞。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混杂着其他麻木移动的“囚徒”。
李琟的心跳有些快,喉咙发干。他知道周围可能有眼睛在盯着,任何不寻常的接触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他必须极其谨慎,像在雷区里迈步。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同样破旧的鞋面上,用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的气音,嘴唇几乎不动地吐出几个字:
“……孩子……”
声音很轻,瞬间就被周围沙沙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嚎叫吞没。
但阿芳的身体猛地一僵。虽然极其细微,但李琟捕捉到了。她的脚步停顿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随即又机械地跟上。她没有抬头,没有看向李琟,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只是错觉。
可李琟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了掌心。
有反应。那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究是荡开了一丝涟漪。
李琟不再说话,也不再靠近。他维持着原来的速度和距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不能逼得太紧。在这里,任何过界的试探都可能意味着毁灭。他只是在阿芳那片近乎死寂的精神荒原上,丢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可能代表着“过去”的种子。这颗种子会不会发芽,他不知道。也许下一刻就会被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
但他必须尝试。一个人挥舞碎玻璃,力量终究有限。他需要确认,在这片绝望的深渊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内心深处依旧残留着不甘被彻底碾碎的微光。
放风时间结束。哨声尖锐地响起,守卫开始粗暴地驱赶人群返回车间。
在转身汇入人流的前一刻,李琟用最快的速度,瞥了阿芳一眼。
她依旧低着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但在那低垂的眼睫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麻木的东西——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剧烈的波动,像是平静冰面下突然裂开的一道缝隙。
足够了。
李琟随着人群,重新走进那间充斥着谎言和压抑气息的车间。键盘声再次响起,他和其他人一样,变回了那个麻木的、敲打着诈骗信息的零件。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他腰间的钥匙依旧冰凉,提醒着他昨夜的危险和那个绿色的保险箱。而此刻,他似乎感觉到,另一把“钥匙”,或许正在他刚刚触碰到的、那片看似坚硬的冰封心湖下,悄然转动。
风险巨大。阿芳可能会因为恐惧而告发他,以求自保。或者,她可能早已被彻底摧毁,那点波动只是崩溃前的最后痉挛。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在这座系统性地摧毁人性的工厂里,寻找并串联起那些尚未完全熄灭的灵魂碎片,是唯一可能凿穿黑暗的方法。哪怕这方法,本身就像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试图拉住另一个摇摇欲坠的人。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手指落在键盘上,开始敲打又一段精心编织的谎言。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场更加危险的、无声的契约,或许已经在他与那个角落里的女人之间,悄然萌芽。而契约的内容,关乎生存,还是毁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