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它有了重量,有了温度,甚至有了……视线。那个铅笔粗细的孔洞,像一枚嵌入黑暗中心的、冰冷的瞳孔,无声地凝视着禁闭室内的一切。李琟蜷缩在角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如同实质的蛛丝,黏附在他的皮肤上,渗透进他的骨髓里。
“屠夫”在看着他。一直看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最初的毛骨悚然,而是一种奇异的、被迫的冷静。愤怒和恐惧都被这绝对的、无所遁形的监视感挤压成了某种密度极高的物质,沉淀在他的心底。他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每一个细微的挣扎,都可能成为观察者笔记上有趣的记录。
他不能动。至少,不能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做出任何符合“逃生”逻辑的动作。
那桶散发着馊臭的食物,依旧放在门边,恶毒地提醒着他生理需求的迫切,也提醒着他此刻处境的荒诞——他被投喂,被观察,被评估,像实验室里等待下一轮刺激的小白鼠。
时间在绝对的静止和感知的极度敏锐中缓慢流淌。饥饿和干渴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嗡鸣,但李琟的精神却像被淬炼过的钢丝,异常清晰。他开始在脑海中,以那个窥视孔为中心,重新构建这间禁闭室的三维模型。
窥视孔的位置,大致在门轴上方偏左,正对着他通常蜷缩的角落,也能覆盖到他之前挖掘裂缝的区域。视角有限,但足以掌控室内大部分动静。光线来源?应该是外部某种不会直接透光进来的装置,或许是光纤,或许是其他……
他回忆着守卫和肥膘进来时,手电光扫过的每一个细节。地面,墙壁,天花板……除了那个孔洞,还有没有其他异常?有没有可能存在的第二个监视点?
没有。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一个。
那么,他的活动范围,是否存在死角?
李琟的目光,在黑暗中无声地移动,最终落向了门的另一侧,那个与他现在位置形成对角线的、最远的角落。那里更潮湿,地面似乎还有些未干的水渍,是之前暴雨渗漏留下的。手电光扫过那里时最为仓促,而且角度刁钻,如果那个窥视孔是固定的……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需要测试。测试这个监视系统的极限。
他依旧维持着蜷缩颤抖的姿势,但呼吸的节奏开始发生极其细微的改变。他模拟着因虚弱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呼吸——浅、快、不规则,偶尔夹杂着几声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他的身体也开始配合着微微抽搐,像是冷,又像是神经末梢失控的跳动。
他在表演。表演崩溃的过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全身的肌肉都因为长时间保持这种“表演”状态而酸痛僵硬,精神更是高度疲惫。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在等待,等待那个窥视孔后面的观察者,可能产生的任何一丝松懈,或者……确认。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大半天。就在李琟感觉自己真的快要支撑不住,意识即将滑向真正的昏迷时,他捕捉到了一丝变化。
不是声音,也不是光线。
是一种……感觉。一种凝视的强度,似乎发生了极其微弱的衰减。就像一直紧盯着某样东西的眼睛,因为疲劳而产生了瞬间的恍惚。
就是现在!
李琟动了。
不是剧烈的动作,而是像泥鳅一样,利用身体抽搐的惯性,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向那个对角线的潮湿角落“滑”去。他的动作必须看起来完全是无意识的、濒死状态下的本能蠕动。他控制着肌肉,让移动的轨迹显得杂乱而自然,同时,喉咙里持续发出那些细微的、痛苦的呜咽。
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那个窥视孔上,感知着那道目光是否重新变得锐利。
没有。
那种被凝视的黏稠感,似乎真的减弱了。
他继续移动,速度缓慢得令人窒息。冰冷的、带着霉味的水渍浸透了他肘部和膝盖的布料,带来一阵寒意。但他毫不在意。
终于,他的后背抵住了那个最远的墙角。这里,理论上,应该是那个固定窥视孔最大的死角。
他停下“蠕动”,维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脸朝向墙壁,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陷入了“昏迷”。
室内重归死寂,只有他伪装出的、微弱而断续的呼吸声。
他静静地等待着。像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计算着风速和距离。
一分钟。两分钟。
窥视孔那边的目光,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移动到角落而重新变得专注。
机会。
李琟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里面没有丝毫昏迷的浑浊,只有冰锥般的清醒和决绝。他的右手,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极其缓慢地、无声地,从身体和墙壁的缝隙中,向上探去。
目标,不是头顶那道裂缝。
而是他腰间,那个冰冷的打火机。
他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贼,摸索着,解开了裤腰上那个简陋的、用布条系成的结。打火机滑入他的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不能点燃它。那光芒会瞬间暴露他的位置和清醒的状态。
但他需要它。需要它作为……一个信号?一个工具?或者说,一个投向这潭死水的石子,看看能激起怎样的涟漪。
他紧紧握着打火机,拇指感受着那粗糙的滚轮。然后,他用尽全身的控制力,将手臂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缓缓伸向身后潮湿的墙壁。
他的指尖,在长满苔藓、湿滑冰冷的墙面上,开始艰难地移动。
不是写字。那太明显,也太慢。
他在刻画。用打火机坚硬的边角,在潮湿的墙面上,刻画一个极其简单的、抽象的符号。
一个圆圈,中间一个点。
像一只眼睛。
一个反向的、沉默的、来自囚徒的……窥视。
他刻得很慢,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一笔都耗费着他巨大的精力和体力。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额头,与墙壁的湿冷混合在一起。
当他终于刻完最后一笔,将打火机迅速收回,重新藏好时,他几乎虚脱。
他维持着“昏迷”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发疼。
他做了。在“屠夫”的窥视之下,他留下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印记。一个无言的、充满挑衅的回应。
他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是立刻被识破,迎来更残酷的惩罚?还是会被忽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
他只知道,他必须这么做。在这场极度不平等的游戏里,他需要留下一点痕迹,证明他的意志尚未被完全磨灭,证明他……还在反抗。
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角落里,面朝着墙壁,仿佛真的失去了意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潮湿的、布满苔藓的墙壁上,多了一只沉默的、反向凝视的眼睛。
它在黑暗中睁着,与那个窥视孔,遥遥相对。
等待着,未知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