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单纯的虚无,它开始流动,旋转,像粘稠的墨汁裹挟着破碎的记忆和生理的剧痛,形成一个个扭曲的漩涡。李琟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意识在清醒与迷幻的边界剧烈摇摆。
饥饿和干渴已经超越了痛苦的范畴,变成了一种存在的背景噪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将他往虚无中拖拽的力量。身体的感知变得怪异而遥远,时而觉得自己轻如羽毛,仿佛下一秒就要飘起来,穿透那锈蚀的天花板;时而又觉得沉重如山,每一寸骨骼都在哀嚎,被无形的地面紧紧吸附,要碾碎成粉末。
那桶馊臭的食物,在幻觉中变幻着形态。有时它散发着诱人的、刚出炉面包的香气;有时它又变成一条流淌的、清澈的小溪,潺潺水声近在耳边;有时,它甚至变成了妹妹小雅的脸,带着泪光,哀求他吃一点,活下去。
“哥……吃吧……”
幻觉中的声音如此真切,带着哭腔,撕扯着他仅存的理智。
他猛地挥舞着手臂,像是要驱散那并不存在的幻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
“不……”
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就在这时,另一种幻觉出现了。
那片他掩埋了种子的地方。
一点极其微弱的、翠绿色的光,从泥土的缝隙中渗透出来。那么柔和,那么坚定,像黑夜海面上遥远的灯塔,又像记忆深处永不熄灭的星辰。
光晕中,一株稚嫩的、几乎透明的幼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两片细小的子叶。那绿色纯粹得刺眼,与周围污秽、黑暗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痴痴地“看”着那株幻觉中的幼芽,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一股莫名的、荒诞的暖流,从那点微光中流淌出来,渗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不是饱腹感,不是解渴,而是一种……近乎神启般的宁静和力量。
他知道这是假的。是大脑在极端状况下产生的欺骗。
但他贪婪地汲取着这虚假的慰藉。他向着那点微光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仿佛真的能触碰到那柔嫩的叶片。
“活下去……” 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像它一样……”
就在他的精神完全沉浸在这救赎般的幻觉中时,现实以一种更粗暴的方式介入。
“哐当!”
禁闭室的铁门再次被踹响,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守卫惯常的咒骂。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道相对明亮些的光线(或许是走廊里应急灯的光)投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一个狭长而扭曲的光斑。
李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门口站着的不再是普通的守卫,也不是肥膘。
是“屠夫”。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遮住了大部分光线,脸上那道疤痕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深邃。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扫过蜷缩在角落、形同骷髅的李琟,然后,缓缓移向门边那桶几乎未动的、散发着恶臭的食物。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琟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微弱而急促的搏动声。他停止了向幻觉中幼芽伸手的动作,身体本能地蜷缩得更紧,像一只面对天敌的刺猬,尽管他早已没有了任何尖刺。
“屠夫”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李琟身前那片刚刚被他“挖掘”过、掩埋了种子的地面上。那里,泥土的痕迹与周围略有不同,虽然不明显,但在有心人眼中,或许能看出端倪。
李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会发现吗?
“屠夫”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
李琟屏住了呼吸,连那折磨人的幻觉似乎都暂时退却了。
然而,“屠夫”并没有走进来查看。他只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声,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意料之中的无趣。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李琟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弯下腰,将手里拿着的一个东西,轻轻放在了门内的地上,就放在那桶馊臭食物的旁边。
那是一个透明的、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片白色的药片,还有……一小块压缩饼干?
做完这件事,“屠夫”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如同破布般瘫在地上的李琟,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铁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光明被重新剥夺,黑暗和寂静再次成为主宰。
但这一次,黑暗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个被“屠夫”放在门口的、装着药片和饼干的塑料袋。
李琟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敢缓缓地、难以置信地转动眼球,望向门边那个模糊的轮廓。
药片?饼干?
“屠夫”……给他送来了真正的、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和药品?
为什么?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感到混乱和恐惧。是新的游戏方式?是看他会在生存和尊严之间如何选择?还是说……他之前的绝食抗争,竟然真的让“屠夫”感到了……“失望”?以至于需要用这种方式,来“修复”他这个即将损坏的“实验品”?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警惕,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在他体内翻腾。
他看了一眼那片幻觉中依旧散发着微光的幼芽,又看向门口那个代表着现实生存机会的塑料袋。
一个是他精神虚构的、毫无实际用处的慰藉。
一个是魔鬼施舍的、沾满未知毒药的“恩赐”。
他的目光,在两个极端之间,缓慢地移动着。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催促他扑向那块压缩饼干。
而灵魂深处,某个地方,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警告:吃下去,你就输了。
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不是伸向门口的塑料袋,而是再次伸向身前那片掩埋了种子的泥土。
指尖触碰到冰冷潮湿的地面。
幻觉中的微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一些。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个匍匐在神坛前的信徒,尽管他知道,他所信仰的,可能只是一株永远无法在现实中破土而出的、幻觉的幼芽。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以及,那个放在门口、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塑料袋,所散发出的、无声而巨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