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像无数根细针扎在鼻腔深处。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墙壁和地面照得一片惨淡,映着来往医护人员匆匆的身影和病号服憔悴的面容。这里是市立医院的创伤骨科住院部。
厉战靠坐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从脚踝一直固定到大腿中部,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右肩胛骨的位置也裹着绷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下隐隐的钝痛。深蓝色的保安制服换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被束缚的、极其不适的陌生感。
床头柜上,放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还有一袋子洗好的苹果,是李园长带着几个老师代表送来的,上面还贴着孩子们画的歪歪扭扭的“祝厉叔叔早日康复”的卡片。卡片上色彩鲜艳的蜡笔涂鸦,在这片惨白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眼。
伤是两天前留下的。并非来自歹徒,而是来自一场意外。
幼儿园围墙外,一棵靠近高压线缆的老槐树,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一根粗壮的枝干被雷电劈断,带着万钧之势砸向幼儿园的后墙!断裂的枝干缠绕着高压线,火花四溅,发出可怕的噼啪声,随时可能引发更大的灾难!
当时,厉战正在后院巡视加固工程。巨响和火光出现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向了离断枝坠落点最近的几个孩子和正在那里指挥工人的李园长!巨大的冲击力和沉重的树干擦着他的左腿和右肩狠狠砸落在地!他用身体作为屏障,硬生生扛住了大部分飞溅的碎石和冲击波。孩子们和李园长被推开,只受了轻微惊吓和擦伤。而他,左腿胫骨骨裂,右肩胛骨挫伤,肌肉大面积撕裂。
剧痛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旧咬着牙,第一时间确认了被推开的孩子们和李园长的安全,然后才靠着残存的意志力,用对讲机呼叫了救援,直到被抬上救护车才彻底失去意识。
此刻,躺在病床上,身体被石膏和绷带禁锢。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烦躁感如同跗骨之蛆,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汹涌。不是因为伤痛——这点痛楚对他而言如同隔靴搔痒——而是因为这种被强行按在病床上的、无能为力的静止状态。像一头被拔掉利齿、锁进笼中的猛兽,只能焦躁地舔舐着无形的伤口。
窗外是城市的喧嚣,车流声隐约传来。他闭上眼,试图用意志力对抗这令人窒息的静止。但意识沉浮间,那些熟悉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涌现:扭曲的合金大门、黑洞洞的枪口、孩子惊恐的哭脸、喷溅的鲜血……还有那股若有若无、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如同幽灵般缠绕其间。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隔壁病房响起,伴随着压抑的痛呼和家属焦急的呼喊。
厉战猛地睁开眼!瞳孔急剧收缩!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身体下意识地想绷紧弹起,却被沉重的石膏和剧痛死死钉在床上!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右肩的伤处也火烧火燎!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下颌骨的线条绷得像岩石。
视野边缘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晃动。惨白的墙壁仿佛在流淌,隔壁传来的呼喊声扭曲变形,如同战场上濒死的哀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该死的!又是这样!那该死的评估报告!该死的“不合格”!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楚来对抗精神上的撕裂。但那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恐惧和幻听,如同粘稠的毒液,依旧在侵蚀着意识。他需要动!需要发泄!需要把眼前这片扭曲的幻象撕碎!
就在那股冰冷的暴戾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刹那——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敲门声响起。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病房内那濒临失控的、令人窒息的精神风暴。
厉战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转向门口!目光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一种本能的、近乎实质化的警惕!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熟悉的米白色。不是职业套装那种挺括的料子,而是柔软垂坠的羊绒质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流畅的肩线。接着,是那张清丽的脸庞。长发并未挽起,而是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不再是白天那种冷静的专业审视,而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林薇。
她手里没有拎着那个标志性的黑色公文包,而是提着一个素雅的白色纸袋。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平静地迎上厉战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警惕的眼睛。
“厉队长,”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面馆里那种带着点随意的清冽,也不是幼儿园里那种职业化的温和,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的平静,像月光流淌过冰冷的岩石,“听说你受伤了。打扰你休息了吗?”
那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随着她的出现,清晰地飘散进来,瞬间压过了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味。这气息像一根无形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厉战眼前那片扭曲晃动的幻象,带来一种近乎蛮横的、真实的锚定感。
厉战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攥紧的拳头也微微松开。他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林薇,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回应:“……没有。”
林薇这才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走到病床边,目光很自然地扫过厉战打着厚重石膏的左腿和裹着绷带的右肩,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只有一种平静的审视,如同医生评估伤情。
“情况怎么样?”她问,目光落回厉战脸上,镜片后的眼睛清澈而专注。
“死不了。”厉战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烦躁和幻听,却在林薇平静的目光和那股独特气息的包裹下,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滞涩感。
林薇似乎并不在意他冷硬的回答。她将那个素雅的白色纸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挨着那袋苹果和孩子们的卡片。纸袋里散发出淡淡的药草清香。
“一些外用活血化瘀的药膏,还有几支安神的精油,我自己配的。”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睡前滴一滴在枕边,或者涂抹在太阳穴,会舒服些。”她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厉战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筋,补充道,“对缓解……肌肉紧张也有帮助。”
厉战的目光落在那只白色纸袋上。药草的清香混合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苦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他沉默着,没有说谢谢,也没有拒绝。一种极其陌生的、被看穿却并未被冒犯的感觉,让他心底那潭死水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
林薇没有在病房里过多停留。她似乎只是来完成一个简单的探视任务。她走到窗边,动作自然地拉开了一点厚重的遮光窗帘。午后柔和的阳光瞬间流淌进来,驱散了病房里一部分惨白阴冷的气息。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还有披散在肩头、泛着柔和光泽的发丝。
“好好休息,厉队长。”她转过身,光影在她米白色的羊绒衫上流动,勾勒出优美的身形曲线。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厉战身上,平静而深邃,“身体需要时间愈合,精神也一样。别太苛责自己。”
说完,她微微颔首,像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空气中,那股清苦的药味和淡淡的药草香,却固执地留了下来,与消毒水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厉战依旧靠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目光却从门口收回,落在了床头柜那个素雅的白色纸袋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落在纸袋的一角,也落在那袋鲜艳的苹果和孩子们稚嫩的卡片上。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迟疑。指尖先是触碰到了纸袋光滑的表面,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拉开了纸袋的封口。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草木清冽和特殊清苦气息的药香扑面而来。
里面是几支深棕色玻璃瓶装着的精油,标签是手写的娟秀字迹。还有一罐墨绿色的药膏。他拿起一支精油,冰凉的玻璃瓶身贴着掌心。拧开深色的瓶盖,凑近鼻端。
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穿透力的清冽药香瞬间涌入鼻腔!这香气霸道而纯粹,带着一种奇异的镇静力量,像一股冰冷的清泉,瞬间冲刷过被硝烟和血腥堵塞的感官通道。脑海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幻影和杂音,在这霸道香气的冲击下,竟真的如同被冻结般沉寂了下去。
厉战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药香带着她独特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绳索,将他在现实与噩梦的边缘,牢牢地锚定在这间充满阳光和药味的病房里。
他握着冰凉的玻璃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上娟秀的标签。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他自己逐渐平复下来的、悠长的呼吸声。紧绷的神经,在那霸道而奇异的药香包裹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奢侈的……松弛。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平静中,他那双如同雷达般敏锐的耳朵,却捕捉到了门外走廊上极其细微的对话片段。是林薇清冽平静的声音,正压低着和谁说话: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叠加急性应激源……闪回和过度警觉明显……生理性警觉阈值极低……对特定感官刺激(如巨大噪音)存在病理性关联……需要长期、系统的脱敏和认知重建……他的‘战场’,从未真正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