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夜,是消毒水味的牢笼。惨白的顶灯如同悬在头顶的审判之眼,将病房里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露,无处遁形。厉战靠在床头,左腿的石膏沉重冰冷,右肩换药后的绷带下传来阵阵钝痛,如同有火炭在皮肉下闷烧。床头柜上,那支深棕色的精油瓶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瓶身娟秀的字迹像一道无声的符咒。
林薇那句“对抗失控……更需要策略”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试图维持的最后壁垒。蛮力行不通。他引以为傲的力量、速度、杀戮本能,在这片名为“康复”的泥沼里,成了可笑的累赘。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自厌的烦躁,比腿上的石膏更沉重地压着他。
隔壁病房又传来压抑的呻吟和家属低低的安抚声。这一次,厉战只是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放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鼻端萦绕的霸道药香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削弱了噪音的冲击,但那种被窥伺、被刺激的焦灼感依旧在神经末梢爬行。
“笃笃笃。”
又是那三声轻微、带着特殊韵律的敲门声。像黑暗中精准敲在紧绷鼓面上的鼓点。
厉战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警惕和一种被反复打扰的、濒临爆发的戾气。他死死盯着病房门。
门开了。林薇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那身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此刻,她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利落的深灰色风衣,腰带系得一丝不苟,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腰线。长发依旧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却没有任何妆容,只有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被镜片巧妙地遮掩。她的手里没有托盘,只拿着一个黑色的、扁平的仪器盒。
“厉队长,”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工作状态的清冷,比平时更直接,“根据你之前的反应和医嘱,需要做一次系统性的生理指标监测和初步的应激源脱敏评估。时间大约一小时。现在方便吗?”
她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目光平静地落在厉战脸上,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厉战的牙关瞬间咬紧,下颌骨的线条绷得像钢铁。又是评估!又是这种被当作实验品、被冰冷仪器窥探的感觉!一股强烈的、想要掀翻一切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他厌恶这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更厌恶在她面前一次次暴露这种失控的狼狈!
“我说过,”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压抑的怒火,“我自己能处理。”
“能处理,不等于处理得当。”林薇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走到床边,将那个黑色仪器盒放在床头柜上,挨着那支精油瓶。动作从容而精准。“持续的高生理性警觉状态,会极大延缓伤口愈合,并显着增加后续创伤固化的风险。这是医学事实,与个人意志无关。”她打开仪器盒,里面是几根连接着贴片的导线和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无线接收器。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微微俯身,靠近厉战。那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瞬间变得清晰而浓郁,霸道地压过了消毒水味,如同无形的丝网,缠绕上来。
“配合我,厉队长。”她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目光透过镜片,牢牢锁住厉战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这不是在否定你的力量。恰恰相反,这是在为你找到新的、更有效的‘武器’,去掌控它,而不是被它吞噬。你……不想赢吗?”
最后三个字,像一颗精准射入心脏的子弹。不想赢?他厉战,代号“人形兵器”,字典里从来没有“输”字!无论是在雨林里面对成倍的敌人,还是在幼儿园对抗持枪的亡命徒!可此刻,面对自己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幻影和身体本能的惊惧,他确实……节节败退。
一种深沉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强行点醒的、冰冷的清醒感交织在一起,让厉战胸口的起伏更加剧烈。他死死地盯着林薇近在咫尺的脸。镜片后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挑战?或者说,一种洞悉他所有挣扎后的……笃定?
他猛地别开脸,视线死死盯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硬邦邦的字:“……快点。”
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妥协。
林薇没有再说什么。她动作麻利地开始操作。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过他左胸靠近心脏位置的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厉战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贲张,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精准地按压、寻找着最佳的电极贴片位置。每一次触碰,都像冰冷的针尖,刺穿着他高度敏感的神经末梢。
“放松。”林薇的声音就在他耳侧响起,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平静,“对抗只会让肌肉紧张,干扰数据。试着……接纳这种接触。把它当作环境的一部分,像呼吸一样自然。”
接纳?像呼吸一样自然?厉战只觉得荒谬!这冰冷的触碰,这被仪器窥探的感觉,如何能与呼吸等同?他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试图用意志力控制那几乎要冲破血管的躁动,但肌肉的紧绷却如同本能,难以驱散。
当林薇的手指再次移动,准备在他右侧太阳穴附近寻找位置时,她的动作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为了更精准地操作,她不得不更靠近一些,身体微微前倾。风衣的领口因为她俯身的动作,微微敞开了一线。
就在这一瞬间——
厉战的视线,原本死死盯着窗外,却因为这微小的角度变化,眼角的余光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那惊鸿一瞥的景象!
林薇风衣领口下,那件柔软贴身的黑色打底衫领口边缘,靠近锁骨下方、心脏正上方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小片刺青!
那不是寻常的花纹或文字。那是一片极其精致、线条凌厉的——红梅!
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栩栩如生。殷红如血的五片花瓣,以一种孤傲决绝的姿态绽放在凝脂般的肌肤上,花瓣边缘带着细微的、仿佛被寒风吹拂的卷曲,花蕊则是更深的、近乎墨色的红点。那抹刺眼的、带着强烈生命张力的殷红,如同雪地里骤然迸裂的一滴心头血,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惊心动魄的美感,狠狠地、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厉战的视野!
冰冷与灼热!清苦与浓烈!极致的冷静与暗藏的锋芒!
这巨大的视觉冲击力,如同在紧绷的神经上猛地拨动了最响的一根弦!厉战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极度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身体的本能反应比思维更快!
“唔!”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身体猛地向上弹起,试图摆脱这瞬间的窒息感!但他忘了左腿沉重的石膏和右肩的伤!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与石膏摩擦的脆响!左腿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右肩的伤口也如同被撕裂般火烧火燎!巨大的痛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重重砸回床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林薇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她的反应快得惊人!在他身体失控弹起的瞬间,她的左手已经闪电般按住了他唯一能动的左手腕,同时右手迅速而稳定地护住了他打着石膏的左腿,避免二次伤害!她的动作精准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力,瞬间将他爆发的力量死死压制住!
厉战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剧痛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让他意识一片混乱。他死死地闭着眼,眼前却依旧晃动着那片烙印在雪白肌肤上的、孤绝绽放的殷红红梅!那抹红,像一道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林薇的手依旧按在他的手腕上,掌心冰冷,力道却稳定如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腕皮肤下奔涌的血液和急促的脉搏,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她的呼吸也有些微的急促,显然刚才的突发状况也出乎她的意料。
病房里只剩下厉战粗重的喘息声和仪器发出的、代表他此刻心率严重过速的、尖锐的报警蜂鸣声!那声音刺耳地回荡着,如同对他此刻狼狈状态的无情嘲讽。
林薇的目光扫过他痛苦紧闭的双眼、额角的冷汗,还有那因为剧痛和情绪剧烈波动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她的视线,最终落回自己刚才因为动作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片殷红的梅花刺青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她的眼神极其复杂,一丝被撞破隐秘的恼怒,一丝计划被打乱的懊恼,还有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镜片后的眼底飞快掠过。
她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松开按住厉战手腕的手,动作利落地将刚才差点被他挣扎弄掉的电极贴片重新固定好。然后,她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微敞开的风衣领口,将那抹惊心动魄的殷红重新严密地遮住。
“看来,”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冽,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意味,目光落在监测仪器疯狂跳动的屏幕上,“今天的‘战场’,你暂时落了下风,厉队长。”
她没有再看他痛苦的表情,也没有解释那枚刺青。只是拿起仪器盒,转身,步履依旧平稳地离开了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监测仪器那刺耳的蜂鸣声还在尖锐地响着,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曲线疯狂地上下跳跃,像一条濒死的、挣扎的蛇。
厉战依旧紧闭着眼,剧痛和那抹烙印在脑海深处的、孤绝的红梅,如同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的意识里疯狂撕扯、碰撞。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床头柜上,那支深棕色的精油瓶,瓶身娟秀的标签,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清苦药味的……巨大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