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幼儿园崭新的合金大门染上一层暖色调，却无法驱散厉战眼底的冰寒。他摊开手掌，那颗廉价水果糖的彩色糖纸在余晖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甜腻的人工香精气味混合着掌心尚未散尽的、来自微型窃听器的冰冷金属触感，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反差。
孩子的天真馈赠与“秃鹫”的阴毒伎俩，荒谬地在他掌心交汇。
他猛地攥紧拳头，糖果脆弱的塑料包装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响。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最后一次扫过斜对面五楼那扇紧闭的、在暖光下伪装宁静的窗户。然后，他转身，一瘸一拐却步伐沉凝地走回保安亭，深蓝色的背影将门外喧嚣的家长和孩子隔绝开来。
保安亭里，监控屏幕无声闪烁，分割着幼儿园的每一个角落。厉战坐下，将那颗被捏得变形的糖果扔进桌角的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需要行动，而不是被动地等待下一次窥伺。目标：确认监控者身份，评估威胁等级，找到反制切入点。
他的目光落在监控屏幕上——斜对面那栋住宅楼的入口和楼道监控视角（幼儿园新系统升级后，应警方要求，协调周边物业接入了部分公共区域监控）。屏幕画面单调，偶尔有住户进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厉战的耐心如同蛰伏的猎豹。终于，在傍晚六点三十七分，一个身影出现在楼道监控画面中。
男性，身高约一米七五，体型偏瘦，穿着快递公司的灰色工装，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他低着头，快步走进楼道，按下了电梯按钮。
很普通的快递员形象。但厉战的瞳孔却微微收缩。
步伐。这个“快递员”的步伐过于沉稳，步距均匀，缺乏真正快递员那种长时间奔波后的疲惫感和急促感。按电梯按钮时，他用的是左手食指，动作干脆利落，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不像常搬重物的人。更重要的是，在他等待电梯、下意识抬头瞥向摄像头方向的瞬间，尽管帽檐遮挡了大部分面容，厉战还是捕捉到了那下颌线紧绷的轮廓和一闪而过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神！
绝非普通快递员！
电梯在五楼停下。
厉战立刻切换视角，调出五楼走廊的监控（存在盲区，但能覆盖大部分区域）。画面中，“快递员”走出电梯，径直走向西侧！他停在最西侧那间房门口（正是厉战锁定可疑的那个单元），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耳贴近门板听了听，然后才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极其快速地、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似乎有人接过纸箱。“快递员”没有停留，立刻转身，快步走向电梯，下楼，消失在监控范围外。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送“货”上门？还是换岗交接？
厉战迅速回放监控，定格在“快递员”贴近门板倾听、以及敲门的那几帧画面上。放大，增强画质。尽管模糊，但能看出他敲门的节奏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不是随意的叩击。
更重要的是，在他转身走向电梯的瞬间，监控捕捉到了他后颈衣领下方，隐约露出的一小片深色纹身边缘——那扭曲的、如同黑色漩涡的图案，与面馆那个灰夹克男人手腕上的纹身，如出一辙！
黑石。确认无误。
厉战关掉监控回放，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保安亭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对方很谨慎，用了伪装，行动迅速，几乎没有留下可供直接指控的明显证据。但他们的存在和目的，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他需要更进一步的信息。光靠幼儿园的监控不够。
厉战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上。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一个号码在脑海中浮现——老刀。那个把他塞进幼儿园、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的老连长。部队有部队的规矩，但也有部队的渠道和信息网，尤其是对这种活跃在灰色地带的境外势力。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似乎有引擎的轰鸣和风声。
“谁？”老刀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直接、沙哑，带着疲惫和不耐烦。
“我。厉战。”厉战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寒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背景噪音似乎小了一些，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人形兵器’？呵，你小子不是当孩子王当得挺滋润吗？听说还开了荤，见报了？”老刀的语气带着惯有的、粗粝的嘲讽。
“黑石的人摸到我家门口了。”厉战直接打断他，声音冷硬，“斜对面楼上，长期观察点，专业设备。今天往孩子书包里塞了窃听器。”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下去。一种冰冷的、压抑的沉默。足足过了五秒钟，老刀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的嘲讽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冰冷和凝重：“确定是黑石？纹身？手法？”
“确定。漩涡眼，嵌黑石。手法专业，伪装快递员换岗。”厉战语速极快，报出关键信息，“目标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想通过我钓别的。我需要知道他们的目的，人员配置，弱点。”
“……妈的。”老刀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阴魂不散的鬣狗！冲你去的可能性大。你上次在幼儿园闹出的动静不小，‘人形兵器’代号虽然保密，但有心人总能挖出点边角料，足够让这些鬣狗闻到腥味了。要么是想确认你的状态，要么……是想看看能不能把这把‘废掉的刀’捡回去再利用。”
老刀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听着，厉战。这事比你想的麻烦。黑石难缠，而且他们背后可能牵扯更深的线。你别乱来！你的安置身份是绝密，但你自己也清楚，‘不合格’的评估报告意味着什么！一旦你再闹出格，没人保得住你！到时候，等着你的就不是幼儿园，而是真正的黑屋子了！”
“我知道规矩。”厉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我只问，能不能搞到信息。”
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似乎老刀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半晌，他才咬着牙说道：“……我试试看。但你别抱太大希望，那边捂得很紧。而且，我警告你，厉战！绝对！绝对不准擅自行动！给我像颗钉子一样，老老实实钉在你的幼儿园！你的任务是‘消失’，不是‘反击’！听懂了吗？！”
“嗯。”厉战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等着。有消息会通知你。记住我的话！”老刀恶狠狠地撂下一句，猛地挂断了电话。
忙音响起。厉战慢慢放下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老刀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警告，限制，但……没有完全拒绝。这就够了。
他需要信息，需要找到对方的“七寸”。在这之前，他必须忍耐，像一块真正的石头，承受所有窥伺和试探。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幼儿园的生活按部就班。孩子们的笑闹依旧，家长的接送依旧。厉战依旧每天巡逻、站岗，目光锐利地扫描着一切。斜对面五楼的窗帘始终紧闭，再没有“快递员”出现。豆豆书包里的窃听器也安静地躺着，被磁铁封印。
但厉战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从未离开。对方像最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他露出破绽，或者……等待某个时机。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几个孩子在树荫下玩闹时发生了小争执，推搡间，一个叫小雨的小女孩被撞倒在地，膝盖擦破了皮，渗出血珠，顿时哭得撕心裂肺。
带班老师连忙抱起她，一边安抚一边往医务室走。小雨哭得浑身发抖，小脸惨白，对老师的安抚毫无反应，显然受到了极大惊吓。
厉战正巡逻经过。小女孩凄厉的哭声像尖锐的锥子，刺刮着他的耳膜，瞬间勾起了某些不好的联想。他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别开视线，想加快脚步离开这噪音源。
“厉队长。”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厉战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林薇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拐角。她今天穿着一身浅杏色的真丝衬衫和同色系西装裤，勾勒出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身形。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她手里拿着急救箱，目光平静地看着被老师抱在怀里、哭得几乎抽搐的小雨。
“小雨对疼痛和突发惊吓的反应阈值特别低，容易引发过度换气和应激性僵直。”林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孩子的哭喊，“她现在听不进任何语言安抚。需要强感官刺激介入，打断她的恐慌循环。”
她的目光转向厉战，镜片后的眼眸沉静如水，带着一种纯粹的、专业性的考量，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适用。“我记得你的手部稳定性和对力量的精准控制力超出常人。或许……你可以试试？”
厉战的身体瞬间绷紧。让他去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这比让他去端掉一个火力点更让人无所适从。他几乎是本能地想拒绝。
但林薇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上前一步，将手里一个冰凉的小玻璃瓶塞进他僵硬的手里。瓶子里是半凝固的、透明的凝胶状物，散发着极其浓郁的、带着强烈薄荷和樟脑刺激性的气味。
“用这个。挖一点出来，在她鼻子下方、人中穴的位置，快速而用力地涂抹开。刺激性气味和冰冷的触感能强行拉回她的注意力。”林薇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医生特有的权威感，“力道要足，但不能伤到她。你可以做到。”
说完，她后退半步，将空间让了出来。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行动。
老师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焦急和一丝恳求。怀里的小雨哭得声音已经开始嘶哑，小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看就要喘不上气。
厉战攥着那瓶冰凉刺鼻的凝胶，指关节绷得发白。孩子的哭喊声、林薇平静却带着压力的目光、老师求助的眼神……像几股无形的绳索捆缚着他。他厌恶这种被推向前的被动，更厌恶处理这种失控的、软弱的情绪。
但他更无法容忍一个孩子在他面前陷入更深的恐慌。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烦躁和抗拒。拧开凝胶瓶盖，挖出一大坨冰凉的、几乎刺鼻的透明膏体。然后，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老师和小女孩。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温柔可言，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直接。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抱，而是稳稳地扶住小雨的后颈，固定住她乱晃的小脑袋。右手食指蘸着那坨刺激性极强的凝胶，精准无比地、用力地抹过小女孩鼻子下方的人中穴！
动作快、准、狠！如同在完成一项战术动作！
“呃！”小雨的哭声猛地一噎！一股极其强烈、冰冷刺鼻的气息如同炸弹般直冲天灵盖！瞬间剥夺了她所有哭泣的力气！她猛地睁大了泪眼，小嘴张着，剧烈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鼻端那霸道无比的刺激感所俘获！
有效！
厉战一击得手，立刻松开手，后退一步，仿佛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指尖还残留着凝胶的冰凉和孩子皮肤细腻柔软的触感，那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小雨愣了几秒，随即“哇”一声又哭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失控的、窒息的恐慌，而是带着委屈和不满的嚎啕：“呜……好凉！好辣！讨厌！”
老师顿时松了口气，连忙抱着她轻轻拍哄：“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厉叔叔是帮你呢……”
林薇走上前，接过老师手里的孩子，动作熟练地检查着她的膝盖，声音温和地安抚着：“没事了，小雨，只是破了一点皮，林医生给你吹吹，贴上可爱的卡通创可贴就不疼了……”
厉战站在原地，看着林薇熟练地处理伤口，安抚孩子。他自己则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指尖那冰凉刺鼻的凝胶气味和孩子皮肤柔软的触感依旧残留着，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混合。他用力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狠狠擦拭着手指，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
林薇帮小雨贴好创可贴，小女孩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小声的抽噎。林薇抱着她，目光抬起，看向正在用力擦手的厉战。
她的视线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此刻正用力揉搓纸巾的手上。眼神极其专注，带着一种专业的、近乎解剖般的审视，仿佛在评估某项实验数据的效果。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上移，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最终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戾气的眼睛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林薇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看到预期反应得到验证的、冷静的满意？或者说，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某种隐秘挑战意味的……了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透过无框眼镜望着他的眼睛，沉静如古井，却仿佛瞬间穿透了所有冷硬的外壳，看到了他心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措。
厉战猛地别开视线，将擦手的纸巾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远处的垃圾桶。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烦躁再次翻涌起来，比之前更加汹涌。他讨厌这种被看穿、被评估、甚至被……“使用”的感觉。
他转身，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离开。深蓝色的背影透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僵硬，仿佛要尽快逃离刚才那个失控的、让他暴露了某些东西的瞬间。
走廊尽头，只剩下林薇抱着小声抽噎的小雨。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厉战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小雨后颈——刚才被厉战那双布满薄茧的、稳定而有力的大手扶住的位置。
镜片后的眸光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暗流，悄然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