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科大的实验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金属、电路板和旧书卷混合的独特气味。
苏婉宁穿着洗得发白的实验服,正俯身在一台庞大的示波器前,纤细的手指轻轻调整着旋钮。
屏幕上原本杂乱无章的信号噪声,随着她的操作渐渐消退,显露出底下清晰有序的波形。
“婉宁,能帮我看看这个参数吗?”
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男同学拿着写满公式的稿纸走过来,语气里带着请教的恳切。
苏婉宁接过稿纸,目光迅速掠过纸上繁复的公式,随即用指尖在关键处轻轻一点:
“这里的散射模型边界条件设错了。应该用贝塞尔函数逼近,不能简单用线性插值,要不算出来的误差会超出范围。”
男同学顿时恍然大悟,连声道谢。
待苏婉宁整理好实验数据走出实验室,夕阳的余晖已洒满校园,微凉的秋风拂过她的发梢,她不由得放慢脚步。
终于完成了所有数据的整理。
这时她才注意到,路旁的银杏叶已悄然泛黄。
秋天,果然是收获的季节。
正想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婉宁!”
她循声望去。
不远处,林南燕正用力朝她挥着手。
即便风尘仆仆,南燕依然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目光:酒红色粗线绞花毛衣搭配黑色毛呢长裙,颈间系着一条鹅黄色丝巾,打成了精致的巴黎结。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那头新剪的齐耳短发,发尾恰到好处地内扣,衬得本就精致的脸蛋愈发小巧。
“南燕!”
苏婉宁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声音里满是惊喜。
“什么时候来京的?怎么信里都不提前说一声!”
“给你个惊喜呀!”
林南燕笑着拉过她的手,仔细打量着苏婉宁,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嗯……比之前瘦了点,但更漂亮了,气色也很好,眼神更亮了,像个搞尖端科学的女科学家样子了!”
两人正凑在一起亲热地说着话,一个带着京腔的清脆声音从身后传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婉宁吗?”
苏婉宁回头,眼前顿时一亮。
明玉站在暮色里,身穿一件军装风的卡其色短外套,内搭正红色高领毛衣,下身是时下最流行的牛仔裤,衬得双腿修长。
她新烫了头发,微卷的发梢随意地搭在肩头,整个人散发着京城大妞特有的飒爽与时髦。
“明玉姐!”
苏婉宁惊喜地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
明玉爽朗一笑,上前捏了捏苏婉宁另一边的脸,力道不轻不重,还带着点调侃。
“当初怎么说来着?来京都就来找我,结果呢?这都一个月了,连个信都没有!我要不亲自来一趟,是不是就把我忘了,嗯?”
苏婉宁眼睛弯成了月牙,开心的笑了。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明玉姐啊。”
说着她拉过在一旁好奇打量的林南燕。
“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在江南大学的同学兼好友,林南燕。”
军区大院的顾家,气氛凝重。
顾惟安站起身,走到顾淮面前,目光如炬。
“我今天去国防科大开会,在教学楼前见到婉宁了,她和同学讨论问题,笑得很开心,可一看到我,笑脸就没了。我邀请她来家里吃饭,她找了个借口,很客气的拒绝了。”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
“还有,你这几天天天往人家学校跑,校长给我都打了三次电话。顾淮,你是军人,做事要有分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久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
顾淮垂下眼帘,语气中是无尽的落寞。
“都是我的错。”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对不起婉宁,我们......分手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这些天强撑的坚强,在父母关切的目光下土崩瓦解。
顾母忍不住上前,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声音里满是焦急:
“怎么会这样?你们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上次来家里,她看你的眼里都是温柔,妈不会看错。”
顾淮摇摇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些兄弟的背叛、那些伤人的话语,都化作利刃,一次次刺穿他的心。
“爸、妈。”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顾惟安眉头紧锁,他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模样。
即便是最艰苦的演习里,最危险的任务,顾淮也从未如此......
破碎。
夜色深沉,顾家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满墙的书架上。
顾淮站在父亲顾惟安面前,肩背依旧挺直,像颗不肯弯腰的青松,但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与难以掩饰的痛楚。
在父亲如炬的目光下,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终于土崩瓦解。
他没有任何隐瞒,从溜冰场上孟时序的言语侮辱,到苏婉宁独自承受的委屈,再到自己那混账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命令道歉”,以及最后街头她那句冰冷的“到此为止”……
他一一道来,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枷锁中挣脱出来。
“……爸,是我混蛋。”
顾淮的声音哽住,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攥成拳,指节泛白。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不该不信任她,不该让她受那种委屈……”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这个经历过枪林弹雨、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掉一滴泪的硬汉,眼眶通红,泪水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我失去她了……爸爸,我真的……把她弄丢了……”
顾惟安看着儿子脸上清晰的泪痕,威严的目光渐渐软化,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起身,走到顾淮身边,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小淮。”
顾惟安的嗓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
“你小时候犯浑,我拿皮带抽得你几天走不了路,你没哭过。长大了在部队受伤,骨头断了也没见你哼一声。这是爸爸第一次……见你伤心成这样。”
他拉着儿子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时光。
“你知道婉宁的姥姥,周怀玉女士吗?”
顾淮抬起泪眼,有些茫然。
“她,本是我表哥沈宴之,此生唯一挚爱之人。”
“沈宴之?”
顾淮猛地想起,在江南那座沉香阁里,他见过那位与他眉眼间有几分神似的飞行员照片。
“是。”
顾惟安眼中浮现追忆之色。
“宴之表哥,是我儿时的明灯。他才华横溢,俊朗不凡。那年他在江南的烟雨里,遇见了在江南大学读国文的周怀玉,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