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的北平被大雪盖得严实,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大栅栏胡同的屋檐下挂着冰棱,尖溜溜的,能划破手掌。积雪被日军巡逻车碾成冰壳,踩上去 “咯吱咯吱” 响,像碎玻璃在脚下磨,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周明远蹲在茶馆的角落,看着窗外飘雪,雪花大得像鹅毛,落在玻璃上很快化成水,留下一道道白痕。他手里攥着个烤红薯,油纸包着的薯块还热乎,烫得掌心发疼 —— 方景林刚带来消息,日军要封锁所有通往郊区的粮路,根据地的伤员已经断粮三天了,必须在腊月初八前送一批粮食过去,晚了,不知道要饿坏多少人。
茶馆老板用抹布擦着桌子,油腻的抹布拧出的雪水往下滴,在桌面上积了一小滩。他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不动,只有凑近了才能听见:“刚才看见段先生在门口过,想买个红薯,掏遍了口袋也没凑够钱,最后攥着几枚铜板,又把红薯放回去了,低着头走的,背影看着怪可怜的。” 周明远的心沉了沉,咬了口红薯,甜香里带着焦糊味,却没什么胃口。远处传来日军的皮靴声,“咔嗒咔嗒” 踩在雪地上,是粮店门口的岗哨在换班,枪托砸在雪地上发出 “噗” 的闷响,惊飞了落在电线杆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混着雪声,在寂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
方景林推门进来时,警服上沾着的雪还没化,帽檐上挂着的冰棱闪着冷光,进门的瞬间,身上的寒气让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分。“找到个突破口,” 他往周明远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张纸条,纸页边缘卷着边,还沾着点雪水,“伪军队长张大海,负责看守西直门粮库,这人贪财,还怕老婆,咱们可以从他老婆下手,女人心软,还好说话。” 纸条上用铅笔描着张大海家的路线,歪歪扭扭的线条旁标注着 “后院有狗,前门有岗”,字迹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看得出来写得很匆忙。
周明远收起纸条,红薯的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点余温。“怎么接触?” 他问,指尖捏着纸条的边角,纸页的粗糙感蹭着皮肤。方景林喝了口热茶,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消散,留下一团白雾:“我已经让我老婆去跟张大海的老婆打麻将,混个脸熟,明天下午在他家碰面,你扮成我老婆的远房表弟,说是来北平找活干的,趁机跟张大海谈,他要是不答应,就让他老婆吹吹枕边风。”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茶馆门口的幌子被雪压得往下坠,红布上的 “茶” 字被雪盖了一半,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第二天下午,周明远跟着方景林的老婆往张大海家走。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得眯着才能看路。张大海家的院门是朱漆的,只是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门口站着个伪兵,手里拿着枪,枪托拄在雪地上,看见方景林的老婆,立刻露出讨好的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嫂子来了,张队长在里面等着呢,刚还说您怎么还没到。” 周明远跟在后面,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两块大洋和半斤红糖 —— 方景林特意准备的 “见面礼”,大洋沉甸甸的,硌得手心发疼。
进了院,张大海正坐在屋里抽烟,烟杆上的铜锅闪着光,看见周明远,原本放松的眼神瞬间绷紧,满是警惕,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这是我远房表弟,” 方景林的老婆笑着打圆场,手里还拎着个布兜,里面是给张大海老婆带的针线,“老家遭了灾,来北平找活干,想着张队长人脉广,能不能帮着寻个差事。” 周明远把布包递过去,张大海掂了掂,嘴角咧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吧,到底什么事?这么客气,肯定不是找活干这么简单。” 周明远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想借粮库的路,送点粮食去郊区的亲戚家,事后再给您五块大洋,不会让您白帮忙。” 张大海的脸色变了变,刚要开口拒绝,里屋突然传来他老婆的声音,带着点娇嗔:“当家的,人家既然来了,就帮帮人家,都是苦哈哈的,谁还没个难处。”
张大海犹豫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把烟杆放在桌上,烟灰掉在桌布上:“后天夜里三更,粮库后门,我让人给你们留个缝,只能送一次,不能多,要是出了事,我可不负责任,你们自己担着。” 周明远点点头,刚要起身,张大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手很有力,指甲缝里还沾着油污,勒得人生疼:“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要是被日军发现,我第一个把你们交出去。” 周明远挣脱开,说了声 “多谢”,转身往外走,手腕上留下一道红印,火辣辣的疼。
腊月初七的夜里,周明远和文三儿赶着三辆洋车往粮库走。车座下的夹层里藏着粮食,用破布裹着,避免晃动时发出声响。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洋车的铃铛被用布缠住,摇摇晃晃的,只留下轻微的 “咕噜” 声,怕惊动巡逻的日军。快到粮库时,看见后门果然留了道缝,昏黄的灯光从缝里透出来,一个伪兵探出头,看见周明远,赶紧招手,声音压得很低:“快进来,张队长说只能给你们半个时辰,巡逻队快过来了。”
三人迅速将军粮搬上车,布袋摩擦的 “沙沙” 声在夜里格外响。伪兵在一旁焦急地看着表,表盘上的指针转得飞快:“快点,再快点,还有十分钟巡逻队就到了!” 刚搬完最后一袋粮食,远处突然传来日军的摩托车声,“轰隆隆” 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伪兵脸色大变,推了周明远一把:“快撤!别在这儿耽误了,被发现了咱们都得死!” 周明远赶着洋车往郊区跑,雪地里的车辙很快被摩托车的痕迹覆盖,日军的叫喊声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被风声盖了过去。
送完粮食回到城里时,天已经亮了,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周明远在天桥附近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 段小楼穿着件破旧的棉袄,棉花从袖口露出来,冻得发硬,他抱着月琴坐在雪地里,面前放着个破碗,里面只有几枚铜板,孤零零地躺在碗底。他的头发上沾着雪,像落了层霜,琴杆上的红绸已经褪色,变成了浅粉色,却依旧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拨动琴弦,唱着《定军山》的选段,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只有断断续续的调子飘在雪地里。
周明远走过去,往破碗里放了两块大洋,银元落在碗底,发出 “叮当” 的响。段小楼抬头,看见是他,愣了愣,随即露出个苦涩的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孩子们还好,就是冷,程先生每天去山里捡柴,手都冻裂了,裹着破布还在流血。” 周明远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往胡同里走。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段小楼的月琴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琴声混着雪花飘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天桥上飘得很远,像在诉说着这乱世里的艰难。
回到同和车行,方景林已经在等着,手里端着杯热茶,水汽袅袅。“张大海那边没事,” 他把热茶递给周明远,杯子是粗瓷的,还带着点温度,“日军没发现粮食少了,只是加强了粮库的岗哨,下次再送,得换个法子。” 周明远喝着热茶,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想起段小楼在雪地里唱歌的模样,想起根据地伤员们等着粮食的眼神,突然觉得,这漫天风雪里,藏着的不只是寒冷,还有无数人在黑暗中坚守的希望 —— 抗战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艰难,但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了同胞拼尽全力,春天总会来的,北平总会等到天亮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