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铜钱还在震,像是有人在远处敲更鼓。我没动,只看着那柄锈剑缓缓离手。
它自己飞的。
不是被谁拽走,也不是被风吹起,就是自个儿从我掌心浮起来,剑尖朝上,像闻到了什么老味道。我手指还勾着剑环,铁锈蹭进皮肉,有点疼,但我不收力——你拦不住一个回家的家伙,哪怕它只剩半截刃。
斩天机悬到头顶时,嗡了一声。
不是响在耳朵里,是撞进骨头缝,七根经脉同时发麻。我抬头,看见天宫废墟中央的地砖裂了,七道黑缝呈北斗状蔓延开来,每道缝里都伸出一截石鞘,灰扑扑的,布满裂纹,像是埋了几万年。
剑鞘醒了。
它们在叫,无声地叫,可我听得真真切切——那是当年我在当铺后院擦剑时哼的小调,跑调得厉害,司徒明总拿戒尺敲桌子让我闭嘴。现在这调子从地底爬上来,顺着脚心往天灵盖钻。
我松开手。
斩天机划出一道弧,不快,也不张扬,就那么平平地飞过去,落进正中央那具最大最破的鞘里。咔哒一声,像是老算盘合上了盖。
七具剑鞘同时颤。
金光炸开,不是冲天那种,是贴着地面滚的,一圈圈往外推,碰到碎砖烂瓦就把它托起来,悬在半空。我站着没动,任那光扫过全身,穿肠过肺似的。体内有什么东西裂了又合,合了又裂,七股气流在血脉里转圈,最后全挤进心口那一块。
胎记烧起来了。
不是比喻,是真的烫,像有人拿烙铁按在皮上。我咬牙撑住,膝盖往下沉了半寸,靴底碾碎三块青石板。可我没喊,也没倒——这痛熟得很,跟我十六岁那年被师父推下悬崖时一模一样,摔断两根肋骨,还得爬起来背《九幽剑谱》前五章。
归墟剑灵的影子这时候冒出来,站在我左边,虚的,透光,说话像隔着一层水。
“你看的不是过去。”他嗓音低,“是你还没走完的路。”
我没理他,只盯着前方。
夜无痕被封的地方,地面塌了个大坑,坑底浮着一面光墙。墙上动了——先是雨,天河倒灌的那种大雨,接着是人影:银甲的我,站在云海之上,手里握着一把没锈的斩天机,剑尖指天。
然后赵无锋出来了。
他没穿镇魂司的黑甲,一身战袍染血,胸口插着自己的刀。他笑着,把刀往里一送,整个人跪下去,临死前还朝我点了点头。
再然后是师父。
他站在阵眼,葫芦挂在腰上,木腿支着身子,冲我笑。他身后七道符锁连成环,锁着一团黑雾——那雾,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画面不动了。
我就这么看着,看我自己斩河、看他自尽、看他摆局。脑子里没乱,反而特别静,像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欠条都清了,只剩一行小字:“此户结清”。
我忽然明白了。
那一战没输也没赢,只是被拖住了。用轮回当绳子,把我一圈圈缠进来,九年,九世,就为了等今天这一剑回鞘。
归墟剑灵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散了。
光墙灭了,坑还在,可里面的东西没了。夜无痕的封印安静下来,像块普通石头。
风起了。
不是刚才那种撕天扯地的狂风,是带点暖意的,吹得我衣角晃。三十三重天的碎片开始动,不是往下掉,是往上飘——金梁从深渊里升,玉阶从云里长,琉璃瓦一片片拼回去,可拼出来的不是什么仙宫琼宇,而是一座巨大的青铜架子,层层叠叠,刻满符咒,像口倒扣的钟。
天宫真容,原来是个祭坛。
我站着没动,可我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裂隙深处开始冒影子。
一个个“我”走出来:有穿掌柜短打的,有披魔铠持双剑的,有蹲在街边啃烧饼的,还有个干脆躺在棺材里装死。他们围成圈,把我夹中间,眼神都不善。
“你凭什么?”穿魔铠的那个开口,“你躲了九年,赖了九年,现在就想拿剑?”
“我不是来拿的。”我说,“它是自己回来的。”
“那你凭什么代表我们?”啃烧饼的扔了竹签,“你选的路,我们没同意。”
我笑了。
笑完,我闭眼,想起账本最后那句话。
“真正的力量,是明知因果仍愿提剑。”
我睁眼:“我不代表你们。我只做我想做的那个选择。”
话音落,所有“我”同时抬手,掌心朝上,做出握剑姿势。刹那间,七彩光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进天穹。青铜祭坛嗡鸣,地基稳了,三层、五层、九层……三十三层台阶一节节重建,云梯浮现,金光流转。
苏红袖的声音这时候响了。
不在耳边,也不在眼前,像是直接从玉坠碎片里渗出来的。她看着重组的天宫,忽然一笑:
“原来我们,都是你的因果啊。”
她说完,颈间青纹彻底化烟,玉坠碎成粉末,随风散了。
我转身想说什么,却觉胸口一紧。
七脉贯通的滋味不好受,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针在经络里串糖葫芦。我咳了口血,顺着手腕滴下去,砸在新凝的石阶上,溅开一朵小花。
她已经没了。
可我还站着。
我把剑拄在地上,撑住身子。斩天机虽归鞘,余震未停,青铜祭坛深处传来低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醒。
持国天王一直没动。
他坐在原地,右眼星河流转,左手轻轻搭在琵琶残柄上。见我看他,他微微颔首,没说话。
我也没问。
有些事不用说。比如六岁那年我为啥非要把“无咎”写对,比如他为啥宁可碎铠也要拦夜无痕补刀。
风停了。
最后一块基石咔地嵌进位置,天宫彻底成型。不再是浮华宫殿,而是冷硬祭坛,七道锁链从基座延伸出去,没入虚空,不知连向何处。
我往前走了一步。
脚踩在新阶上,发出脆响。
祭坛中央,斩天机只露个剑柄,其余全没入石槽。七具剑鞘环绕四周,安静如眠。
我伸手,想去摸那剑柄。
指尖刚碰上,整座天宫猛地一震。
地下传来笑声,低沉,沙哑,带着铁锈味。
我的手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