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还夹在腋下,边角焦黑得像被火燎过一圈。我刚想抬脚往裂缝深处走,左脚却陷进半寸——地面微颤,不是余震,是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吸。
苏红袖突然扑了出来,膝盖砸在石阶上都没停,直直撞向那根灯柱。她脖子上的玉坠烫得发红,边缘开始冒烟,嘴里念叨着什么古文,断断续续的:“燃魂续灯……一人换百世长明……”
我皱眉往前赶,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像是有人拿碎瓷片在里面来回刮。刚才双剑入账本那一击,震得五脏都移了位。可这节骨眼上,谁也别想拦我彻底毁掉这破灯。
归墟剑就插在几步外的地缝里,剑身黯淡,但还能用。我咬牙撑过去拔剑,指尖刚触到剑柄,司徒明已经挡在我面前。
他右臂只剩一缕星尘飘着,左眼的琉璃镜裂得更狠了,一道缝从边缘爬到了瞳心。他站着,可不像个人,倒像随时会散架的沙堆。
“你忘了么?”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护心咒有三次。”
我没吭声。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也记得第一次是在冥狱口,他替我扛了煞气冲顶;第二次是第五卷,我经脉崩裂,他用剑灵之力重续血脉。这第三次……他没说,但我现在明白了。
他就是为了这一刻留着的。
“灯还没死。”苏红袖喘着气抬头,玉坠贴在灯柱上,映出一行浮空小字,“只要献祭一个活人,它能再亮三百年。”
我说:“那就砸了它,不让它有机会亮。”
司徒明没回头,只轻轻说了句:“来不及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灯芯猛地一跳,幽光顺着地底裂纹往外爬,像蛛网一样迅速蔓延。四周石壁渗出黑丝,那是龙脉残根在复苏,正往我们脚下缠。
我拖着剑往前迈步,每走一下,胸口就像被铁钳夹住。眼看离灯柱只剩三步,地面骤然塌陷半寸,几根黑蛇似的脉络窜出,缠住我的脚踝往地下拽。
司徒明抬手一拨算盘珠子,三颗飞出,在空中炸成金粉,暂时逼退那些黑丝。但他自己也晃了一下,嘴角溢出血线,颜色泛青,带着星点微光——那是剑灵之血。
“你撑不住的。”我说。
“我不用撑太久。”他摘下左眼那半片琉璃镜,镜后星河纹路剧烈翻涌,像是要把整个宇宙倒灌进他的身体。
下一秒,他把镜子狠狠扎进自己胸口。
没有惨叫,没有爆炸。只是那一刹那,空气凝住了。
飞灰悬停在半空,灯芯的跳动停在最高点,连我脚踝上挣扎的黑丝都僵在那里。时间被切成了一块块静止的画面。
司徒明站在原地,整个人开始发光。不是火焰,也不是剑气,而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银河色流光。他的皮肤变得透明,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是旋转的星辰与星云。
“归墟·凝时三息。”他低声说,声音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我愣住。
三息?就这么短?
可这就是全部了。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得不像要赴死的人:“去吧,这是账房先生……最后一次帮你记账了。”
我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
舌尖一痛,我咬破了它。血腥味让我清醒。我抓起归墟剑,剑身轻颤,像是知道最后的机会来了。
我踏步上前。
在这凝固的世界里,我是唯一能动的人。
风不动,灰不落,连心跳都被冻结。可我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踩在刀尖上。伤势全回来了,经脉撕裂、内腑震荡,全都压在这一刻爆发。但我不能停。
灯柱就在眼前。
青铜灯芯微微发暗,顶端还剩一丝将熄未熄的火苗,像是不肯认命的老油客,最后一口烟抽到肺底还不撒手。
我举起剑。
剑锋对准灯柱核心,那里有个凹槽,形状像枚缺角铜钱——和我耳垂上挂的那个一模一样。
师父当年留下的钥匙,原来不只是开锁的。
也是封印的扣环。
剑落之前,我听见司徒明在我背后轻声说:“师父说得对……真正的力量,是从不逃避该负的责任。”
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我蜷在当铺柜台后打盹,他拿着戒尺敲醒我,说我偷懒一天,就要多抄三页账。我嘟囔着不想干,他却说:“有些事,你不做,就得别人替你做。”
那时我以为他在训我。
现在才知道,他早就在教我什么叫守护。
剑光一闪。
归墟剑刺入灯柱核心,精准嵌进那枚铜钱凹槽。没有巨响,没有爆裂,只有一声极轻的“咔”,像是老门关上最后一道闩。
紧接着,整根灯柱开始龟裂。
裂纹从下往上爬,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干枯的竹节被慢慢掰断。青铜外壳一块块剥落,露出里面早已腐朽的木质骨架——这灯柱根本不是金属铸成,而是一具裹着青铜皮的枯骨。
随着最后一丝幽光熄灭,整根灯柱轰然化作粉末,散在凝固的空气中,像一场不会落地的雪。
我拔剑后退一步,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全靠剑撑着才没倒。
转头看司徒明。
他还站着,但身形已经半透明。星河般的光芒从他七窍缓缓溢出,像是沙漏倒计时的最后一粒沙。
“喂。”我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自己的,“下次别这么傻。”
他笑了笑,嘴角扯出一点弧度:“那你以后……少偷懒。”
话没说完,整个人开始消散。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肩膀,一层层化作光点,随静止的空气漂浮。最后只剩那半片琉璃镜从胸口脱落,叮一声掉在地上,镜面朝上,映出我满脸血污的倒影。
我蹲下去捡。
镜片冰凉,边缘割得我掌心生疼。
苏红袖倒在石阶角落,玉坠黯淡无光,呼吸微弱。她没醒,但还活着。
我站起身,把归墟剑插回身边地缝,支撑身体。视线扫过这片废墟——灯柱没了,龙脉断了,黑丝全僵在原地,等三息一过,就会彻底崩解。
可我心里没半点轻松。
司徒明不在了。
那个天天拿算盘敲我脑袋、嫌我记账潦草、半夜偷偷给我温酒的账房先生,就这么把自己烧干净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琉璃镜。
镜面突然闪了一下。
不是反光。
是里面浮现出一行小字,墨迹歪歪扭扭,像是有人用手指蘸血写上去的:
“掌柜的,月底别忘了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