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远去,老汉那荒腔走板的童谣还在风里飘着。我嚼着嘴里那块潮了的桃酥,芝麻香混着糊味,倒是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压了下去。
司徒明走在我旁边,算盘挂在腰上,一晃一晃的。他忽然停步,抬手扶了扶琉璃镜片:“你闻到了吗?”
我没答,但鼻子已经先一步皱了起来——一股铁锈味顺着海风扑来,不是海水泡久了的那种腥,是血干透后渗进石头缝里的那种闷臭。
“皇城方向。”我说。
话音刚落,远处天际猛地炸开一道金光,像有人拿刀劈开了夜幕。紧接着,一声龙吟撕破长空,不像是活物发出的,倒像是千军万马在地底齐声嘶吼,震得脚底沙砾跳了起来。
“不是龙。”司徒明盯着那道光柱,“是剑鸣。”
我摸了摸腰间的归墟剑,它正微微发烫,像是被人从背后盯上了。
“走。”我说,“再慢点,青州城怕是要变成鬼市了。”
我们一路疾行,脚程快得连影子都甩在身后。赶到城门口时,整座城安静得反常。没有狗叫,没人打更,连巷子里晾着的布条都不飘。可越是静,越能听见墙根底下传来窸窣声——像是成千上万只指甲在刮石头。
抬头一看,城墙外黑潮翻涌,一层层厉鬼正往上爬。它们不像寻常游魂那样虚浮,反而带着实体般的重量,踩过之处砖石龟裂,滴下的黑水腐蚀出一个个深坑。
更怪的是,这些鬼全朝着一个方向移动——当铺那边。
“它们认路。”我咬牙。
“不是认路。”司徒明跃上屋顶,我也紧跟着翻身而上,怀里那孩子依旧昏睡,呼吸平稳得不像话。“是被引过去的。你看它们脚下。”
我眯眼望去,每只厉鬼经过的地方,地上都留下一道暗红痕迹,连起来竟是一幅残缺阵图,中心直指无咎斋门前那块青石板。
“破军剑的血纹。”司徒明冷声道,“三十年前镇压三十万叛军,用的就是那把凶器。如今龙椅空了,封印松动,血气冲开了冥狱门。”
我心头一沉。那把剑我听说过,师父曾醉酒提过一句:“七剑之下,唯它不讲道理。”
正想着,三只厉鬼突然腾空扑来,爪子还没到,阴风已割得脸颊生疼。司徒明手腕一抖,算盘横挥三下,珠子撞出清脆响声,三道星纹凭空浮现,瞬间将鬼影烧成灰烬。
“别分神。”他喘了口气,右眼琉璃镜片裂开一道细纹,“你得去镇妖塔取符咒,否则这城撑不过三更。”
“谁说的?”我问。
他没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半空。
一张传书凭空浮现,正是赵无锋的笔迹,写着六个字:**速取镇妖塔符咒**。
话音未落,纸张自燃,化作飞灰。
几乎同时,我掌心胎记猛地一抽,仿佛有根针从骨头里扎出来。眼前景象骤变——
我又回到了悬崖边。
老道士站在我面前,背对着万丈深渊,脸上还是那副欠揍的笑容。他右手掐着我的肩膀,左手拎着葫芦,葫芦口正往下滴黑水,一滴、两滴……落在崖边石缝里,滋啦作响,冒起白烟。
“这不是记忆。”我咬牙,“这是重演。”
幻境中,老道士猛地发力,把我往崖下推。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他木腿关节处渗出金色液体,和司徒明断臂时流的一模一样。
“原来你封的不是我。”我低语,“是你从冥狱带回来的东西。”
归墟剑碎片在我胸口剧烈震动,我一把将它按进皮肉,疼得眼前发黑,但也清醒了。
幻象碎裂。
我单膝跪在屋脊上,剑柄拄地,喘得像跑了百里山路。
“你还记得多少?”司徒明蹲下来,声音很轻。
“记得他当年说‘这一跳,是为了让你学会落地’。”我抹了把汗,“现在看来,是为了让我记住怎么站起来。”
我低头看怀里的孩子,他不知何时睁了条眼缝,低声说了句:“别信灯,信火。”
说完又闭上了眼。
我把外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轻轻放在屋脊凹处,顺手把账本残灰撒了一圈当结界。
“账本烧了。”我拍了拍手,“新账我亲自记。”
司徒明点头,算盘重新挂回腰间,珠子叮当响。
我抽出归墟剑碎片,剑身锈迹斑斑,可在月光下却泛着一丝温润光泽,像是睡醒前的最后一颤。
“走。”我说,“去拿符咒。”
“鬼潮中枢在东街口。”他说,“你抱着孩子不好突围。”
“我不突围。”我咧嘴一笑,“我正面杀过去。”
他愣了下,随即也笑了:“还是这么莽。”
“不是莽。”我活动了下手腕,“是懒得绕路。”
我们并肩跃下屋脊,刚落地,地面就传来一阵震动。前方街口,厉鬼已聚成黑墙,层层叠叠,像潮水般涌来。
我握紧剑柄,往前踏了一步。
第二步落下时,归墟剑突然嗡鸣,锈层剥落一块,露出底下寒光。
第三步,整条街的鬼影齐齐一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我举起剑,指向镇妖塔方向。
“听着!”我吼出声,声音穿透夜雾,“这城是我当铺的地盘!谁想动它——”
顿了顿,我咧嘴一笑:
“先问问我这把破剑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第一波厉鬼已扑至眼前。
我迎上去,剑锋划出半弧,砸在地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闷响,像算盘珠子敲在柜台上的那种“嗒”。
可就是这一击,硬生生在鬼潮前劈出一道焦痕,三丈之内,鬼影尽散。
司徒明紧随其后,算盘甩出,珠子化作星链,在空中织成一张网,拦住后续攻势。
“你慢了!”我在乱影中回头喊。
“你急了!”他喝道,右眼镜片又裂了一道。
我不管不顾,继续往前冲。剑虽锈,但每一击都带着七种不同力道,时而如春风拂柳,时而似雷霆砸地。我知道这不是我练出来的,是这些年偷懒时,师父半夜偷偷灌进我经脉里的东西,终于醒了。
街角转过去就是镇妖塔,塔门紧闭,符咒贴在门楣上,金光微弱,眼看就要熄灭。
“只剩最后一道封印。”司徒明赶上来,喘着气,“你取符,我守后路。”
我点头,正要上前,忽然察觉不对——
整条街太安静了。
鬼潮停在十步之外,不再进攻,也不退散,就这么静静围着。
“有问题。”我说。
“当然有问题。”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
屋檐上坐着个人,银发缠红绳,手里摇着铜铃,笑得像个说书说到高潮的疯子。
“你们打得热闹。”夜无痕晃着腿,“我都忘了自己也是主角之一。”
我没说话,只是把剑横在身前。
他知道我来了,还特意等在这儿。
“你知道破军剑为什么叫破军吗?”他忽然问。
我不答。
“因为它破的不是军队。”他歪头,右眼琉璃瞳闪过一丝血光,“是人心。”
话音落,他轻轻一弹铃铛。
整条街的厉鬼同时抬头,眼眶里渗出红丝,汇聚成线,直通地下。
地面开始龟裂,一股血腥气冲天而起。
我猛然想起司徒明的话——龙椅之下镇的是破军剑!
“他不是要攻城。”我低声道,“他是要把剑挖出来。”
“聪明。”夜无痕拍手,“那你猜,谁最适合拔这把剑?”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个亲手斩断天河的人。”
我握剑的手更紧了些。
“我不是来拔剑的。”我说。
“那你来干什么?”
“来告诉你一件事。”
“嗯?”
我抬起剑,指向他眉心。
“这城里的账,还没人敢替我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