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身后，并没有“君好来”柜坊小伙计说的，出门后会有朝廷密探尾随。估计李凌霄拦截奔马之时，那些密探定看了一个满眼，对李凌霄的身手有了强烈的忌惮，不敢尾随。
丐英堂洛阳分堂位于洛阳城南，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丐英堂就是乞丐们聚集的帮会，即便设置堂口，也不可能在招摇的闹市区。巷子虽小，但堂口的宅院却很大。院子布局是四合院模式，房间很多，对于居住而言，利用率很高。
夜已初上，灯烛燃亮。如雀儿般，身着百结衣的乞丐们陆陆续续归巢。或许是刚刚成立分堂的缘故，乞丐并不是很多，三三两两在院子里往来。
“老爷，我们回来了。”刚刚进门，翠姑就喊道。
“不让你们出门，偏要出门。”洪野的声音从北屋正房传了出来。随着声音，人也走了出来。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突然站定了。
“咦——？我没看错吧？”他张大了嘴巴，赶紧又双手揉了揉眼睛，大声说道：“李公子，真的是你吗？”此时，他猛然冲了出来，奔向李凌霄。
李凌霄微笑着，看着奔来的洪野。
洪野跑到李凌霄身前，直接一个熊抱。这就是性情汉子，没有过多寒暄，直截了当。
“好了，好了，洪堂主，我快断气了。”李凌霄笑着说。
洪野忙撒开手，朝西厢房大声嚷嚷着：“小六子，快来，快来，你看是谁来了？”
“到底是谁来了，值得堂主如此兴奋？不知道我在忙饭嘛。”一个乞丐装束的青年男子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咦——，李公子？原来是李公子来了，真是没有想到啊。稀客稀客。”那乞丐青年笑着打招呼。然后，又看向尤俊与尤彩，也是笑着打招呼：“原来你们也来了啊。”
李凌霄一看，认识。这个青年乞丐便是在柳林镇蓬莱酒楼陪着洪野的那个小六子。
“小六子，一向可好啊？”李凌霄笑着打个招呼。
“好，好，好，好着唻。多谢李公子还记得我这个叫花子。”小六子腼腆地笑着回道。
“小六子，多炒几个拿手好菜，招待贵客。待会儿你再与李公子叙旧。”洪野吩咐道。
“好唻——”小六子爽快地应着，折转身又回了西厢房。
“快进屋，快进屋，外面天寒地冻的。”直到现在，洪野都没有看一眼身怀六甲的妻子，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李凌霄身上。
一行人相跟着进了北屋。一行人中，除了李凌霄、尤俊与尤彩之外，其他人洪野均不认识。但是，既然与李凌霄同来，洪野自然也是非常热情。分宾主落座之后，洪野这才好奇地问妻子，为什么与李凌霄一起来到了这里。
洪夫人简单叙述了李凌霄救命经过。当她讲到奔马将将冲到她们身前的时候，声音都发着颤，或许心有余悸。
洪野猛然间站了起来，噗通一声跪在了李凌霄身前，口中说道：“谢公子救命之恩！”说着就要磕头。
李凌霄赶紧将洪野扶了起来，说道：“洪堂主，何故行此大礼，举手之劳罢了。再者说，这些官家之人，简直就是无法无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如果不是有事牵绊，我定会好好教训这些人。”
“公子，这个朝廷没救了。我刚来洛阳时日不久，但所见所闻，心寒堪比这个酷冬。亏了我们还在柳林为这个朝廷卖命。今天贱内差点被马踏，三日之前，我堂里一个弟兄便被马踏而死。”洪野说着，已经是义愤填膺。
“因何？”李凌霄问道。
“还不是牡丹花惹的祸。公子或许不知，当今张皇后酷爱牡丹，尤以白牡丹为甚。每日宫里必须摆放盛开的白色牡丹花装扮。要知道，现在可是隆冬时节，温室培养一盆牡丹花何其不易。可想而知，这样的奢侈程度，简直令人咂舌，令人发指。”
李凌霄忽然想到《韩非子》一书中的一句话：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意思是说，纣王使用的筷子都是象牙做的，极尽奢侈，纣王的叔父箕子深为忧虑，忧虑商王朝的兴衰。想到这句话，他心中不由喟叹：而今张后好牡丹，天下怖也。
洪野并未说完，出口成脏，继续说道：“奶奶个熊，每日摆放还则罢了，没想到，居然每日里必须更换一茬儿新鲜的。稍有不水灵，不新鲜，皇后便会发脾气，惩罚送花之人。没办法，送花的人不敢耽搁丝毫。”
听到这里，李凌霄忽然又想到了杜牧的一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不能耽搁怎么办？”洪野自问自答：“只能急来急往，快马加鞭。每日里，洛阳街头都会出现‘奔马横冲直撞，路人东倒西斜’的一幕。更为可笑的是，送军情的军士都要退避三舍，先给送牡丹花的让路。这就导致了踩踏事件时有发生。我那兄弟身有残疾，行动不便，乞讨时没有躲开奔马，直接被踩死。踩踏完之后，送花的扬长而去，哪管人的死活。真是无耻至极！一个婊子，当上皇后，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本宫便似这白牡丹，高贵圣洁，天香国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怎么回事？当今皇后出身有问题？”李凌霄似乎听出了其中故事，便好奇地问道。
“公子真的不知？”洪野似乎很惊讶的样子，满眼都是“这你都不知道”。
李凌霄摇了摇头。
“这件事，李唐朝野上下，几乎尽人皆知。”洪野解释道：“当今这个张皇后是一个勾栏女子，颇有姿色。李从珂还是潞王之时，经常出入烟花柳地。在烟花柳巷，他遇到了当今这位张皇后。后来，就将这位张皇后接进了潞王府。潞王当上皇帝之后，先是将他的发妻刘氏封为皇后。但是，这位刘皇后太过强势，一直压得李从珂喘不过气来。今年年初，李从珂借刘皇后的弟弟贪腐一事，废了刘皇后。然后，他不顾大臣们的百般劝说，硬生生将这个勾栏女子封为了皇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些勾栏院的龟公都被封了官。你说可笑不可笑？”
听完洪野的解释，李凌霄忽然想起，在小刘村偶然遇到的那个刘七，他口口声声说，当今皇后是他的姐姐，关系不一般。或许他就是被封官的龟公吧。
“这是怎样的一个皇帝啊？又是一个怎样的朝廷？”李凌霄皱紧了眉头，在心里幽幽叹道。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洪堂主，你们丐英堂不是在长安吗？怎么又来到了洛阳？”李凌霄岔开了话题。他不想纠结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这是我们堂主的决定。他获悉，石敬瑭的大晋要攻打洛阳。战乱之中，最终遭殃的还是老百姓。到那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定不在少数。老百姓吃不上穿不上怎么办？只能当流民，当乞丐。乞丐多了，正是我们丐英堂发展壮大的好时机。故而，堂主派我来到洛阳，开设分堂，给那些受苦受难的乞讨之人，安置一个容身之所。”洪野解释道。
“你们堂主是个有情怀之人，难得替天下苦命之人着想。”李凌霄由衷赞叹一声。
“这样的世道，又有什么法子？”洪野同样感慨颇多。
“对了，洪堂主，窦君如窦副堂主近来可好？”李凌霄又想到了窦君如。
“公子认识君如老弟？”洪野忙问道。
“在沁州地界，有缘邂逅。”李凌霄只是一带而过，并未提中原武林盟大会。
“我也有段时日没有见过君如老弟了。他主外，我主内。他便似闲云野鹤般，来去自如，几乎不过问堂中俗务。不像我，整日价操持堂中事务，不得清闲。既然公子有缘又与君如老弟邂逅，证明与我们丐英堂缘分极深啊。”洪野笑着说道。
说话的光景，小六子将饭菜端了上来。未动碗筷，李凌霄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洪堂主，我有一事相询。”
“公子请讲。”
“你可知道冯道冯大人的府邸？”
“公子认识冯道冯司空？”
“不认识，但想去拜访。他现在在朝廷担任司空一职？”李凌霄问道。他记得冯道应该担任宰相一职才对。
“是啊。当今皇上罢了冯大人的宰相，改任司空。说来可笑至极。公子，我听说罢免冯司空之后，现在朝廷的宰相是抓阄抓出来的。”
李凌霄听后一笑，摇了摇头，觉得洪野在开玩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怎么可能抓阄抓出来的？简直天方夜谭。
“公子不信？”洪野看出了李凌霄的不信，郑重问一句。
看到洪野如此郑重，李凌霄这才觉得，他并非玩笑话，皱着眉头追问一句：“难道这是真的？”
“隔壁单老板手眼通天，与朝廷官员多有走动，消息尤为灵通。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不会作假。后来，我也多方印证过，确有其事。”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荒唐至极。”李凌霄愤然说道。给他十个玲珑心，也不会想到有此等事情发生。
“荒唐事岂止这一件。公子，你可知高蝈蝈、高中分其人？”
李凌霄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
“哈哈哈，看来公子并不知这个荒唐事。那我便讲讲，权当给公子说个笑话了。”说到此处，洪野似没有忍住，笑出了声。然后，他止了笑声，继续说道：“李从珂初登大宝之时，南平王高从诲派他的一个大臣高静思前来道贺。”
李凌霄知道，这位南平王便是三师弟徐霜的姨丈。
洪野继续说道：“据说，高静思长得极其英俊，齿白唇红，粉面桃腮。只是可惜，人虽年轻，却早生华发，几乎满头的白头发。他不以为忧，反以为荣。因为南平王曾说，这是高静思日夜操劳所致。待高静思来到李从珂宫廷朝贺，却被张皇后一眼搭上。据说，这位张皇后十分嫉妒高静思的英俊，便刻意挖坑，陷害他。她问高静思，如何满头白发？高静思回道：自知德薄才浅，只能笨鸟先飞，日夜操持，才不误了南平王的差事。故而，华发早生。张皇后便笑着问道：‘高大人生得如此英俊，早年间便任由白发一根根长出来吗？’高静思顺嘴搭言道：‘早年间，爱妻亦有嫌弃，便时常将早生的华发拔除。还言说，这样的话，微臣才不显老气。’这句话本是人之常情，亦是常理。但是，就是这句话被张皇后逮到。公子，你猜怎着？”洪野笑着故意卖个关子。
李凌霄摇了摇头，引起了兴致。
“那张皇后便说：‘你妻子是女人，本宫也是女人，女人终归想法是一样。这样吧，高大人，今日本宫便赐你一场造化，你可愿意？’皇后赐造化，自然不得了。高静思未作他想，只是以为好事，便千恩万谢。见高静思谢恩，张皇后笑着缓缓说道：‘本宫亦是希望高大人英俊潇洒，不可过早显得老气。来人，寻四个容貌上佳的宫女上殿。’太监便忙不迭找来四个宫女。那时，高静思一脸茫然，不知张皇后这是何意。”
说到此处，洪野故意又顿了顿，扫视了一眼众人。除了彭峰浅笑着，众人都是一脸的茫然。
“莫不是要将这四个宫女赏赐给高静思？”阿克问一句。
洪野笑着没有回答，反而问彭峰：“彭将军知道此事？”
李凌霄介绍彭峰的时候，专门提起他曾在石敬瑭手下担任过牙将。故而，洪野以“将军”称呼。
“洪堂主，莫再以‘将军’唤我。那都是旧黄历，已然当不得数。若不嫌弃，堂主唤我老彭便可。提起这件事，老彭倒是听说过。当时，朝野上下一时成为茶余饭后的趣谈。”彭峰谦逊着说。
“那老彭你接着说与公子听，我喝口水。”洪野也不客气，直呼“老彭”。